不死,活着,成了这个世道下最奢侈的事情。
11月30日,重庆悬赏10万元,严缉汪精卫。同时外交部声明否认汪伪与日本签订的一切非法条约。
12月初,汪伪集团的机关报《中华日报》也发表了一份通缉名单,其中赫然出现了杜月笙的大管家万墨林的名字。
12月,老天像是也知道天下不太平似的,每一天都是狂风大作。市民们都在说这样的风像妖风,像是人在怒吼狂嚣,在不平呐喊。这样的天是要死人的天,像六月飞雪一样的诡异。
上海是很少下雪的城市,今年却是真的应了这异象,早早就迎来了第一场雪。也多亏了这一场雪,天公终于露了个大太阳出来。
明楼在公文上圈下了不知道是这一年来的第几个阅字,一年了,他和阿诚再踩在这片故乡的土地上整整一年了。可这座城市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回来,他们的努力而有所改变,它在它的轨道上崩塌地越来越厉害。
每一笔画,他依旧写的遒劲有力。这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面对他们自己的国破家亡,没有因为你坐在任何位置上而有所不同。或许到谢幕时,依旧无人能够明白他们这些人做过一些什么,无妨。
于他,是在等燕归来,人同行。
阿诚端着咖啡进来,在书桌前弯腰,低声:
先生,他回来了。
☆、第 41 章
自从万墨林上了汪伪的通缉名单,杜公馆外就多了许多76号的特务,万墨林在公馆里基本不露面,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和办法闯进戒备森严,有铁甲车和机关枪把守的公馆内去抓人。
明楼从吕宋路和华格臬路的路口柱着他的文明杖一路走过来,暴露在所有在外埋伏的眼线里。他走的很慢,完全就像是闲情逸致来了,过来散散步,走着走着就走来了这里。身后并没有阿诚的车跟着,也看不见阿诚的人。
依然是单枪匹马,孤身而来。
这阵子的妖风把上海的地面倒是清洁了许多,一路走过来,是完全体会了什么叫秋风扫落叶。扫得干干净净,扫得他的文明杖杖头只能一下下敲在了光秃的地面上,闷声地,和砸在心上一样地闷痛。
无处掩藏。
真的是走着走着,他就走到了杜公馆门口。似是看看这是个不错的歇脚地儿,便按了门铃。
从她杳无音信开始,他的心就一直在这样走着,漂泊着,里面盛了许许多多的乱七八糟的杂事,那些不得不想,不得不去做的忙碌的事情,将心里深处的那个她妥妥地掩盖着,思念的情愫只在午夜时,伴着烟斗里氲出的香味一起陪着他。他的人无法去找她,他的心就伴着她流浪。
他已经这样熬了两个月了,鬓角脑后都生出了白发。他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熬不住了,或许就在今天,倒在这前有机枪候着,后有数把□□□□端着的杜公馆门口也是不错的选择。
明楼没有在意万墨林看到他就这么从正门进来时的惊讶,他迈进客厅,抬头看着弧形的楼梯。那一次,他的女孩从这楼梯上像女王一般走下来,他将她抱出门去,她说只要你无畏无惧,我便无怨无悔。
现在,二楼站着那个叱咤上海滩的杜月笙,长衫罩着不高的个子,负手低眉看着自己,压迫之势尽显。不是因为他居高临下,是这个人本身。握惯了生死的人自然有种霸气,而当岁月沉淀,生死在他手中又从视如草芥变得重新尊重的时候,霸气内敛揉出的平和无忧才成就了这份气势。
明楼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被这样的气势压倒了,内心生出了退缩。他避开了迎视的目光,朝厅里扫了一圈。
一个唱戏一个打斗的并肩画面,一个坐着一个蹲着的相依相拥,一段段碎片的影子闯入他眼里,他静悄悄地蜷起手指,昨晚压烟丝时烫到的伤口蛰痛着他。所有的回忆都在说,只有他更坚定地无所畏惧,才能配的上他的女孩为他一次次的无悔付出。
他重新抬起头,撩起一个浅笑,率先开口:“杜先生,久仰。”
杜月笙稍稍一愣,无形中的第二次交锋,也没想到对方抵御地如此之快。杜月笙转身下楼,抬手做请。
杜月笙的书房古色古香,一踏进去的时候明楼以为自己进的是某间茶室的雅座,功夫茶的盘子就搁在茶几上。
杜月笙也没有坐到书案后头去,在沙发上关门落座,自己就动手在茶盘上忙开了。拉开红泥小火炉的炉门,置上茶壶,烧上热水,一边用一枝洁白鹅翎编制成的羽扇在那儿扇着火,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坐在他身侧的明楼看着总觉得滑稽。没有什么道貌风骨,倒像是农家烧灶头。
“小冬这几天新教我的玩意儿,我正新鲜着。明老弟就当个尝鲜的,泡的不好还要请你见谅。”
“孟先生也来了?”
杜月笙的小眼睛转过去,意味深长地朝着明楼深深凝了一眼:“谈生意,自然是要带足本金才够诚意的。我的本金很足,就看明长官愿不愿意接了。”
“可是你若先抢了对方的定金做挟,这未免有失公允。”
“生意场上本就是尔虞我诈,你是在这虎狼环伺的世道下手握上海乃至影响全国经济的人,这点生意伎俩该早就在你算计之中。明面上看着我胜券在手,可我也不怕和你透底,和你玩,我真是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着。赢,都不敢认为是真的赢。”
杜月笙搁下巴掌大的羽扇,一边开始烫洗,一边接道:“我是真希望我们能双赢。你看,之前那一件不是合作的很好。”
“只要他不被送进日本人的地盘,我尽力保他不受太多皮肉之苦。你要知道,这苦连我都受过了,这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保证。杜先生该清楚,现在的上海,就算我撤走了人,你也带不走人。更何况我办不到。”
“大侄子,你不再仔细想想么?”
手上动作不停,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茶汤被循环往复在茶杯中,最后残余的茶汤均匀注入。杜月笙端起茶杯,将之奉到明楼面前。
明楼睇了眼茶杯,欠身接杯。
两人的手指一上一下接在白瓷薄壁的茶杯上,端端正正地僵持在半空中。
“我带不走我想带的,你就留不下你想留的。”
明楼本是凝在杯中茶汤上的眼神倏地扬起,对上杜月笙小眼中那抹阴鸷。他面色一凛,唇边泛笑,“是….”
话才出口,本是接在茶杯上缘的右手,细长的中指探到杯底往上用力将杯子顶起,空着的左手疾如闪电地探向杜月笙端茶的手腕脉门,一抓一握逼他松手。杜月笙没料到他会动手,即使料到了,他也根本不会是明楼的对手。
明楼稳稳接住了落下的茶杯,本是该照礼仪三口品完的茶被他一口饮尽置于桌上。
“我想要的,没人能阻止我去要。”
杜月笙并不生气,和这后生晚辈的几次接触中,他甚而是欣赏他的。不止他,还有他后来见到的于曼丽。当初万墨林在电话里说他们是不简单的两个人,这话,杜月笙是认可的。如果不是到了现在这个地位,方方面面牵绊地太多,他还是当年才从浦东乡下,经过十六铺码头闯入上海滩的小赤佬,他想,他会羡慕眼前这个男人。羡慕他做过,和正在做的一切。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份戎马生涯,刀尖枪口,龙潭虎穴的英雄梦。他杜月笙用前半生走了一种模式,明楼在走另一种。
这一种,杜月笙未必会选择,但他羡慕,也敬重。只可惜,这份敬重无法交易。
他侧身将沙发小桌上的电话听筒拿下,拨了号,电话连接的是和上一回放在厅中一样的可以外放的盒子,转而继续冲泡和分斟第二泡茶。
明楼在他转身动作的时候,就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电话上。他已经预感到他会听到什么,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眼神里毫无遮掩地透露着渴望和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