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风的眼皮子这才抬了抬,两人就这么隔着张办公桌对视着。
明镜向来是说一不二,拍桌子钉板的大家长,可在这样一双看透洞悉了一切的眼神里,她竟然泛起了些慌张。明镜想,反正先前在苏州那件事他也是知道,看破了的,现在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王天风则是自始至终的吊儿郎当无所谓,最多只是在眼底存了一抹笑。他想问她,做生意的人都是虚虚实实的,连明楼都是嘴巴里没一句真话,她这性格到底是怎么在商场上存活下来的。他也想教她,直言了当是好品行,但不适用于她干的这活。除了自己谁都不要相信。不过最终他什么都没说,站起来应了声好,就往门口走。
“不要死”
明镜凝着他的背影说。王天风脚步一滞,没有回答。
以后还有时间的吧,有时间再问她要个答案,再教她怎么把心凉到底,做个不信任别人的人。
明楼接到了组织的消息,按着他提供的地图和走访老一辈的人,落鹰峡的具体位置已经确定。这是个重要的突破,组织同时也认可了明楼的计划,配合百团大战的打响,这个时机定得恰到好处。日军在华北的主要铁路、公路包括一个煤矿都已经受到了破坏,他们的“囚笼政策”、“治安肃正”、“以战养战”的阴谋计划都在遭受打击。这个时候找到落鹰峡是日方的救命稻草,却也同样可能是我们压垮他们,取得百团战役胜利的最后一根稻草。
组织唯一担心的是时间,因而也要求明楼尽力拖延,同时也要注意保护自己。老蒋虽然对百团大战的效应发电恭贺,但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还待考量。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消息还没能让明楼高兴几天,9月27日在柏林,日德意三国签订《柏林公约》,互相承认对方在欧洲和大东亚地区的建立新秩序的领导权,又让世界的局势更危急。
消息是在29日才传到的国内,互相承认里包含了互相的援助。新政府里说不上一片欢腾,至少是高兴的。暗流中的窃窃私议,有觉得这仗就要停了,也有庆幸这队更是站对了。
明楼怒斥采办的咖啡是不是劣质的,味道跟喝了酸老鼠药似的。秘书室里面面相觑,老鼠药,您尝过?当然最灰头土脸的是秘书长阿诚,这咖啡可是只有他经手的东西。
明长官还签坏了好几份文件,挑了一个错别字把整堆文件都砸了一地。这下秘书室里就只有加班的份,谁都不敢保证自己没一个错处,哪怕一个标点。要是再写上一句不对长官胃口的措辞,那就等着领罚吧。谁让明长官的国文功底堪比大学教授。
阿诚和大家一起在秘书室加班,明楼锁上了办公室的门躺在沙发上休息。他累,不止头疼,人都快爆炸了。他的梦里,是漫天漫地的血红色。浓重的色调围地他喘不过气,他宁愿自己跌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也不想手一伸出去上面全是血。刺地他眼疼,眼尾突突地跳。
他在梦里想要迈步逃出去,脚却怎么都迈不了。他听见远处有铁链镣铐的声音,有人迈着步子走过来,那脚步声熟悉又不熟悉,每一下都踩在他心尖上,钻着心。那感觉,像不久前窝在他怀里的她的手,一下下钻着他的心窝子。说不出的难受,难受到不知道是疼还是其他的感觉,或者,已经失去了感觉。
他是被电话铃声从梦中拯救的,起初像是被鬼压身了一样动弹不得,再后来铃声太执着,冲破了那一层血色。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耳鸣了,他恍惚自己是不是只是醒在了梦中?
抓过的听筒里只有电流声,没有说话的声音。渐渐地他似乎听到有轻缓的呼吸声,有小雨滴在屋瓦上的声音,有黑胶唱片摩擦着唱机针的声音,还有,用沸腾的水浇花的声音……他就是知道,仿佛都看见了紫砂壶里的黄色菊花在沸水里哀嚎,枯萎。
明楼笑了,觉得自己能睡安稳了,抱着一个电话。
“我说过我都知道,不用装了。你是谁?”
汪曼春还是一个月前的姿势,和于曼丽面对面坐着。区别只是今天面前没有枪横亘着,大概是觉得到了这一步,进了这里,已经不需要了。
于曼丽从被带来坐下就一直在走神,心不在焉地样子更惹恼了汪曼春。
“你在拖延什么,等铃木课长发话救你么?我告诉你,你拿不到其他的图,对我们,你已经没有价值了。还是,你在等他?他都自身难保了!”
汪曼春这一回是胸有成竹,不担心还有人能将她带出76号。她会是第二个程锦云,她会是被刺向明楼的最完美的一刀,比刺向明台的那一刀更好看。
“我在想,”于曼丽撩了下耳边的头发:“你们来的太早了,我才买了新的花插在壶里,这些天要没水喝枯死了。”她俯近桌子,胸口蹭着桌子边缘轻笑:“插花的紫砂壶可是铃木课长送的呢。”
“于曼丽!搔首弄姿的媚态打动不了我,我不是怜花惜玉的男人。我跟你说过,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我都不拿自己当人。”
“那你脱了呗!”
汪曼春一掌拍在桌上压着的玻璃板上,曼丽似是被惊到了,往后缩了缩身体嗔了一眼:“你不是都知道了,还要问什么?这种非要从对方口里肯定一次的做法,不就是和男女之间那点子事一样么?”她一脸无辜地摊手,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我用错方法了么,汪处长!”
“狗改不了吃屎,□□变不了本性!”
于曼丽无所谓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随便她怎么说。她只是在想,他才说过死生契阔,这么快,就要到了么?聚散离合这种事情,真是说不准的呀。
“大哥,于曼丽出事了。”
阿诚在30号一早冲进明楼的办公室。后来是一夜睡的安定的明楼才起来没多久,正在套他的西装。被阿诚这么一嚷嚷,手指就卡扣在了纽扣洞里,一下子被缠住了,怎么都甩不出来。
他瞪着眼睛看着阿诚,一晚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血色在慢慢消退,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问不出来,眼里满是急迫。
“她一清早就被汪曼春带走了,是带进了76号。不是请,是…是抓捕。”
梁仲春送来的消息,说应该是知会过特高课的。谁都知道于曼丽和明楼的关系,梁仲春才递了消息过来:进了76号,不死也得脱层皮。
明楼终于拔出了他的手,颓然一步坐在了沙发上,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的目光从阿诚的脸上极慢极慢地转到沙发边的电话上,下死命地盯着。
会不会再响起,像昨夜一样。告诉他,这只是一场梦。他还没有醒来,他还在梦里被血色包围,还在那里挣扎。他宁愿,挣扎着的一直是他自己,是他而不是她。
明楼颤抖着手去抓电话听筒,他要听一听,听一听里面的雨声,喘息声,听一听电话那头说你睡的好么,想你了呀。
阿诚覆上明楼摆在膝头抖的不成样子的手,一手接住了滑下的电话听筒:“大哥,76号还在你的掌控里,汪曼春无权越权抓人。我去把人带出来!”
“没有时间了,来不及这么做。汪曼春敢抓人,就绝不会让你把人带走。这个时候谁去都是火上浇油,救不了她。”
“那怎么办?难道她也会……”
明楼嗓子眼发痒,内火压制不住地往上窜,嗓子干的难受。他连续滚动喉头吞咽着口水,脸颊上的括约肌频繁收缩。
“她不会的,她知道该怎么做。我告诉过她,该怎么做的。”
阿诚不敢再问,他端来热水,拿来止痛药的药瓶放在茶几上,他现在只怕大哥撑不住。对于于曼丽的出现他是感谢过的,感谢她让大哥有了另一份支撑,有了一个喘息的出口。只是他忘了,有多甜就有多苦,有多开心就会有多痛苦。甚至是翻倍的。
“他们只是为了逼出地图,还不到赶尽杀绝的时候。时间,我要的是时间。”
要拖延时间来让后方有更多准备的机会,又要争取缩短时间,来减少她会受到的伤害。
“去安排疯子来见我!”
“疯子?”
“快去!”
该死的时间!不能拨快不能往后甚至不能停止,眼睁睁地看着,难道又是一次无能为力?明楼推开了手边的药瓶,一头死磕在茶几上。
疼。
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盾牌的遍体鳞伤是刀和盾存在的价值。他明白会承受不了,却没想到这份承受会像现在这样完全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