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看着明台和阿诚闹在一起的背影,两个人又推着一会儿谁来生火。老宅的厨房没有煤气,是那种大锅子大灶头。三兄弟都学过怎么生火拉风箱,每个人都有过黑头黑脸的经历,可也没人敢保证下一次就一定能生好。他也有些跃跃欲试了,想要投入这种闹腾里,这样的人间烟火气中去喝口烫的嚼口热的。
真是个单纯的欲望啊。
他跟上了两步,又停下看看身后还低着头愣着的于曼丽,转回去大掌一伸拉过她的手往掌心里一攒,握紧了。
曼丽这才把整个头都抬了起来,一下就撞进了明楼似笑非笑却明显是有些得意有些满意还有些不怀好意的眼神里。她更?辶耍?平时伶牙俐齿的嘴似乎打起了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可是,好像总该说些什么才是对的。
于是,她说:“回来了?”
明楼这下是真的乐了。刚还在心里晃晃悠悠不知道该怎么生的炉火这下就像是煤气被点燃了,噗的一下,蓝莹莹的火苗颤颤地跳了出来,尖尖那儿抖花花的,透明、诱人。
“恩,回来了。”他紧了紧掌心,乐着的人就想要提条件了:“有小米粥么?想喝,配烧麦好。会不会做葱油饼,还有,你那个糖油粑粑,都想吃。”
于曼丽的小手被他有力的五指包裹着,覆盖了那些她想看的生命纹路,还可以摩挲到白天看到的茧子。她想这人这点的是什么呀,小米粥配烧麦,那是早餐,怎么能当晚饭来吃呢?可是,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她的心也安定了,在他有那么多意思的眼瞳里柔柔笑开,比呼吸还美好。
“你要,就有。”
她念过秦观的鹊桥仙。他们,本就是混不搭界的两个人,破屋子里,明公馆里一相逢,杀日本人的和杀强盗的,长官和特务,倒也是胜却这乱世多少画本。所以,管它早饭晚饭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 13 章
4月13号,周六。南田洋子被枪杀一周,明楼他们从苏州回来第四天。
汪曼春请明楼在霞飞路DDS咖啡厅的一层吃西餐。
五分熟的牛排是汪曼春的,明楼要了七分的。可以沾血但不能太多,太多了,他看着会头疼胃痛。现在的汪曼春是不拘的,只是今天,她切了两下后有些失去了耐心,刀叉一扔跌在盘子里,滋啦一下的声音让明楼皱了皱眉。
“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全熟的,怕生的吃坏了肠胃拉肚子。”
明楼边说,边伸手拿过她的盘子,一刀一刀帮她把没切完的牛排切好,再放回她面前。
汪曼春有些愣怔地看着明楼修长的手指握着叉子稳定住牛排,右手拿刀一下下划拉着牛排的筋骨。他右手的手表在动作下反射着透窗而来的阳光,折在自己的眼里,让她眉眼一跳一眨,恍惚有许多尘屑在眼前飞舞。半生的牛排比熟的牛排切起来更容易,耷拉着血丝的肉也更嫩一些,带着血的味道。
问汪曼春真喜欢这样的味道么,其实不然。尤其现在,明楼在切的时候她想到了生吞活剥,生拉硬扯,生死肉骨这样的词就更难受了,甚至有些反胃。
生死,她注视着眼前切完了牛排放回了盘子后,两手叠在桌上仿佛等待一声表扬又像是马上要郑重其事说出一个结果的明楼。像那年,他说他要走了。
呵,前尘往事啊!她和这个男人,是不是再用不到生死不渝,生死相依,生死与共这样的词了。她害怕,怕这么些年来支撑着自己的盔甲最终不过就是一件棺冢里经年之后一碰就成碎屑的葬服。
经年,究竟是指多少年呢?十年,总是的吧。悠悠生死别经年,他们是要谈到生死了。师哥手里的究竟是那天重逢时他为自己撑起的伞,还是一根随时会刺向她的锋利的伞骨呢?
“师哥以前也常替我切牛排的,全熟的,很难切。你还抱怨是餐厅的刀太钝。”
“有些东西我从来没变过,你不知道么?”
是么?汪曼春专注地看着他,这些年她也学了些拷问审判的技术,从人的表情眼神里去判别说话的真假。然而她还是看不透他,她也不想问到底是什么东西没有变。留着点幻想吧,就当是他对她,没变过。
但是之前又是什么呢?十年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姐不同意…曼春,对不起。所以,没有变的是对不起么,十年之后再说一次。
明楼温柔地笑扯开嘴角。他的笑,一直是汪曼春的□□。
她知道。她也跟着他笑,学他抿着嘴,扯开一个一字。她戒不了。
“南田死的样子,惨么?”
自从南田的死讯传回上海,汪曼春就一直没有睡好。一个自己仰赖着,休戚相关的觉得执掌生死挺厉害的人悄无声息地就死在以为被征服了的土地上,汪曼春不是难过,是觉得空洞。一种,她看不见的死亡,让人抓狂。或许只有用更多人的死才能来填上,说是以毒攻毒也不为过。
“中太阳穴,一枪毙命,没有痛苦吧。”
明楼平静地叙述着,叉了块自己盘子里的牛排放入嘴里慢慢地咀嚼。没有痛苦,太便宜她了。抓进76号被拷打致死的,那些被轰炸成残躯的,被刺刀扎死的……哪个不是痛苦的?就他们这些活着的,又有谁是快乐的?
快乐都快要成了罪恶了,他不敢碰。他的咀嚼肌用力,面上浮现出一丝遗憾。遗憾南田的死,还是遗憾她死的痛快?亦或,遗憾自己的无法快乐?
不能说。
汪曼春看着自己盘子里的肉,连骨带筋渗着血。太阳穴一枪,她的叔父也是这么死的,在香港有个日本人也是这么死的。杀手千百,死状同一。将来的她,不知道怎么死。
她也叉起一块牛排送到嘴里,血的滋味。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问的,可她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反正,我也是只有一个人了。没有亲人,没有赏识的人,只有仇人。怎么死都无所谓,死了,也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我爱的那个人,他肯不肯为我收尸?”
明楼掏出口袋里的格子手帕,横过桌子给她擦嘴角:“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福?久忧不死。何苦也!”
汪曼春低下头,一块块牛排往嘴里送:“你知道么,你每次不想直面回答问题的时候,就是这样咬文嚼字的。十年了,确实没变。”
她抓住他给她擦嘴的手帕,烦躁地自己在嘴边抹了两把,团在手里。
“师哥,我问你,铃木菊一和你,我该听谁?”
“你该离开上海,趁这次变动的机会,离开76号,离开上海。我送你去法国。”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法国干什么?你又要抛开我,只让我一个人。这就是你的没有变?你确实没有变。”
明楼看着瞬间爆发提高了声音的汪曼春,听着她这句‘又要抛开’,心还是抖了一下。从前是他对不起她,他认。现在,可能从某种汪曼春的理解角度来说,他还是对不起她的。说故事的人开篇总是从前如何,细说从头,从没有人从现在开始说。因为现在是进行时,千变万化,没有人能评判。
“我没有变,变的是你。如果是以前的你,绝不会问我该听谁的问题,你从不会把我去和其他人放在一起选择。”
“我现在能信你?”
“你不信我。”
汪曼春是疑问句,明楼是肯定句。然而说完后,汪曼春无力地发现自己的理智在狠狠捶打她的感情,而她的感情竟然容不得明楼一句肯定的否认。女人是感情动物,她认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