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夫人和张老爷也并非心中不曾责怪,尤其二少爷追着苏英去了南边那几年,也曾暗想苏英这孩子身上究竟有什么神奇,叫自家儿子如此着了道。男人爱上男人,这又是什么说法?然而几年过去,天大的怨气也消磨没了。从怒气冲冲恨铁不成钢,到只盼着那没良心的儿子能回家一趟看看他们二老,叫他们安心。两个孩子多大年纪了都不娶妻,还能作什么指望?尤其渐若自小心性怪,心思深,管也管不住,连当着所有人的面抢新郎官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真要是逼他娶亲,谁知道他又能想出什么法糟蹋人家姑娘?
尤其赵夫人,本就心疼苏英。这孩子从小没爹没娘,被那药铺的老师父可怜收留在身边,可老人总有力不从心,好在一直为张家人看病拿药,便总把苏英带过来,一来二去,张家三个儿子渐渐把瘦小安静的苏英看做自家兄弟。老师父出门看病寻药的时候,赵夫人就把苏英叫过来吃饭,念书,晚上就在自家睡下。苏英和二少爷张渐若年纪相仿,二人最常待在一起。
苏英出生时没喂养好,身子一直不算健壮,人也安静,不争不闹的。他和那跋扈嚣张的二少爷站在一处,赵夫人想都不用想是谁遭了纠缠和强迫,因此对苏英愈发愧疚起来。想着这么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被她家儿子逼迫得远走他乡,真是造孽。
“既然你与渐若都回了楚州,往后就好生安定下来。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和老爷都想得慌。”赵夫人对苏英说,“过去的事情就随它去罢,有什么能比一家人好生待在一起更重要?”
苏英默然不说话。赵夫人拉着他又说了许久,直到日渐斜阳,墙外遥遥升起炊烟。
15
这几日姚小满老不见小少爷的身影。有时他见院后头人来人往地搬箱子,他好奇想上去看看,却被明仁拉走,说什么他现在要静养,不要到处乱跑。
姚小满也不是静不下来,就是老见不着小少爷,心里怪空落的。之前两人形影不离,小少爷虽对他管这管那,却也对他好,有时小少爷叫他念书识字,姚小满学着学着走了神,偷看一眼小少爷,看小少爷侧脸俊美温润,煞是好看,于是心头飘飘然,觉得读书也没那么枯燥了。
晚上姚小满睡得早,洗干净后早早就爬上床睡熟了。夜里寂静,他屋子的门被推开,姚小满耳朵好,听到声音就醒了过来,见小少爷走进床榻,坐下摸他的脸。
“少爷。”姚小满迷糊唤一声。
小少爷示意他不用起来继续睡,依旧摩挲他的脸。就在姚小满被摸得又要睡着时,小少爷俯身过来,低声对他说,“明天把我给你的那件蓝底绣纹的袍子穿上。”
“咱们要去哪么?”
“不去哪,明天吃过早饭后就换上衣服,等人来叫你。”小少爷说,“到时候爹娘、还要大哥和二哥他们都在。”
这么大阵仗?姚小满茫然,还想问,小少爷却没有多说,只让他睡,后亲了亲他,起身离开了屋子。
第二天一早,姚小满爬起来把自己捯饬干净,吃了顿丰盛的早饭,换上小少爷让他换的新袍子,蹲在台阶下给花盆松土。明仁蹲在他旁边,“你别弄啦,袍子掉在地上都弄脏了,回来三少爷又要说你。”
姚小满却心不在焉的,“小少爷找我有事,说老爷和夫人,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在,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两人面面相觑,明仁哎呀一声,眼前一亮,“是不是你和三少爷的婚事有戏了?”
张家大院主院前厅,张家人围坐一圈。兰丹作为大少爷发妻,也与大少爷并坐一旁。而苏英自幼被张家当作自家人,也坐在二少爷身边。
张老爷和赵夫人被自家小儿子叫来,端坐上座,赵夫人笑道,“好久没有一家人这样坐在一起了,炎儿,可是有什么正事要与大家商量?”
“是。爹,娘,此次要商量的,正是我与小满的婚事。”
赵夫人面色一僵,张老爷则仿佛早有预料,叹一口气。张泓炎转头看向苏英,“英哥。”
苏英起身,对老爷和夫人行礼,开口道,“前日阿炎托我给小满号脉,如若无误,小满如今胎象平稳,已有二月有余。”
赵夫人无奈道,“炎儿......”
小少爷平静道,“爹娘自幼便教我规矩礼仪,我知娶妻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须先拜堂再入门。是孩儿不孝,坏了规矩,害得小满落得这般屈辱境地。小满虽出身贫寒,却心地纯善,乐善好施,一心一意为我张家做事,从无二心。我却凭一己私欲将他纳入房中,令小满妻非妻妾非妾,从此没了清白。”
说着,张泓炎端正跪下,伏地朝二老跪拜,“孩儿自知犯下大错,请爹娘责罚。”
二老无言,赵夫人道,“好了,炎儿,你先起来。”
一旁二少爷笑道,“自是知道辱了人家清白,不如救过补阙,趁人小满肚子还没大,赶紧把人娶了就是。”
张老爷皱眉训道,“渐若,言语不可如此肆意!”
小少爷依旧跪在地上,直起身开口,“孩儿也正有此想法。左右小满已有了我的孩子,总该给人一个名分,否则将来孩子出生,他们该寻何去处?不如早些把人娶进门,好省了往后流言蜚语。”
张老爷说,“炎儿,你须想好了。明年开春你就要进京参加春闱,以你的才学,不说取中那榜眼探花,少说也能点进三甲。到时不说爹娘给你结亲,自是有无数人家要找我们说媒,里头定不乏权贵人家......小满你也知道,非是爹娘不疼他,只是他生于低微人家,又是个双儿,如何能做你的正妻?”
这时兰丹起身,来到小少爷身边,对二老行礼,“爹,娘,兰丹有话要说。”
二老不解,兰丹却沉静严肃,开口道,“兰丹有罪,有一事隐瞒爹娘多年,胆怯不敢坦白。”
赵夫人忙问,“何事不敢开口?尽管说就是,我与老爷定为你做主。”
兰丹又行一礼,一字一句道,“兰丹自出生便非女儿身,而是双儿。只是自幼作女子打扮至今,才让旁人都以为我是女子。”
这下二老都听呆了,震惊说不出话,看向自家大儿子。大少爷适时起身,来到兰丹身边,“爹,娘,你们也别生兰丹的气,此事本只有兰丹爹娘知晓,我图省事,叫她也别与你们说,免得你们担忧。况且兰丹现在也把自己当作女子,锋儿和阿月也都大了,再去计较她是女子还是双儿,又有什么重要?”
“你”张老爷一时不知是气是惊,“此等大事,怎能隐瞒我与你娘?”
大少爷顺着话就往地上一跪,那模样娴熟得很,“孩儿有罪,请爹娘责罚。”
赵夫人仍是疑惑,“双儿......如何能生养得?而且还......”
赵夫人本想说而且还生了这么多,话到嘴边意识到要失言,赶紧闭上嘴。这时苏英在一旁开口,“虽说双儿难生养,却并非所有双儿都如此。我跟着师父也算走遍大江南北,听闻不少地方事闻,也知有双儿能生下小孩,且孩子健康如常人,长大后也并未比普通人病弱。兰夫人与小满虽是双儿,却能生育,或许是二位本就底子好,后代想必也如父母一般平安康健。”
二少爷张渐若此时终于慢悠悠起身,扇子收入袖中,道,“爹,娘,你们只知小满出身低微、又是双儿身,配不上咱们三弟,却不知阿炎情根深种,自小就钟情于小满。说到底,小满非是男儿身,如今还有了阿炎的孩子,既能生养,性情又那般好,做妻又何妨?倒是我这不争气的,喜欢的人是个男人,爹娘想将我拉回正道,我反而家都不要走了,若不是阿英劝我,说不定我到现在还在犯浑不愿回家。往后我想必是既不会娶妻,更没有后代,如此看来,家里最不孝的恐怕只有我一个。”
他说着转过身,也端正跪下来,俯身跪拜,“孩儿有罪,请爹娘责罚。”
苏英低着头,脸有些苍白。他来到张渐若身边,与他一起跪下。张渐若察觉到身边动静,无声勾唇一笑。
那老爷与夫人本差点被二少爷一番话气死,却见底下跪了一排,竟是没一个人再坐着。二老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恼火,又是无奈,被这三个兄弟轮番上阵劝说,话都给他们说完了,竟是哑口无言。
小少爷跪在正中间,最后开口,“二哥说的没错,爹,娘。我自小便喜欢姚小满,并非因他救我一命而感念他恩情,而是自我见姚小满第一眼,便喜欢上他。只是自那时候我不慎落水,小满跳下水将我救起,自己却差点溺水,而后大病一场......从那以后,我便心中立誓非姚小满不娶。爹娘也知道,我们张家男子从来都只娶一位妻,从不纳妾。一辈子喜欢一个人,便只与那一人相守到老。”
“我知爹娘苦心,盼有一贤良聪慧的良妻辅助我左右,既与我赏词作赋相敬如宾,又与我排忧解难举案齐眉。是孩儿胸无大志,从未想过争名于朝,只想早日考取个功名回到家乡守着自己妻儿,踏踏实实在老家做一无名小官,不贪图百姓钱财,不妄断百姓命事,守着一方安宁,如此也算不负爹娘与老师的期望。”
良久,张老爷说,“都起来坐着吧。都是自家人,何必弄得这副样子。”
大家便都起来,各自坐下。张老爷问小少爷,“炎儿,你可都想好了?”
小少爷答,“爹,孩儿已想了十年了。”
赵夫人长叹一口气,却不再像最开始那般不理解的模样,反而面容有所松动,“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痴情......”
最后张老爷扶额道,“罢了,年纪大了,也管不住你们一个个了,你若是想好了要娶小满进门,便......唉,便随你的意吧,不然我与你娘还能强迫你不成?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