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1 / 1)

韶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阿猷也很好。”

“这是自然,他是我的骨肉,我一个人的孩子。”莹琼抢白道,对她这示好的话报以一嗤。

韶音顿了顿,“莹琼,其实我……”

“其实你也有许多不如意,对么”莹琼又截了她的话头,回眸看过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忽而恶声恶气道:“那也是你自找的,你活该!少在我这里无病呻吟!你又不是神仙,你凭什么事事如意!我巴不得李勖战死在关中,你也和我一样当个寡妇!”

莹琼眼神恶毒,声音陡然拔高,惹得两个孩子都回头朝这边张望。

韶音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淡淡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莹琼将那条骨瘦如柴的胳膊举到她面前,袖口一寸寸下滑,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疤痕。韶音的双眸骤然一缩,那些疤痕一条摞着一条,有的像是匕首所割,有的像是蜡烛所烫,有些部位的皮肤已经挛缩,牵扯得整条小臂都变了形,看着像是胡人的麻花小辫。

“他在我身上一共留下了八十三道疤痕,我捅了他八十三刀,这很公平,不是么”莹琼得意洋洋,靥上绽出一个很像从前的甜笑“谢韶音,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救你,只是想宰了那个畜生,仅此而已。”

“多谢你。”韶音转身就走。

“阿纨!”

莹琼突然追到她身前,张开双臂,孩子一样拦住她的去路,哀求道:“你别走。”

韶音被她拉着重新入座,耐着性子听她絮叨。她像是憋了几十年没有说过话,说闺中旧事,说婚后遭遇,一句接着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得混乱倒错,颠三倒四。

黄昏的天色在莹琼凹陷的脸庞上涂了一层蜡,她那两片迅速开合的干瘪嘴唇终于慢了下来,望着西方的一点余晖喃喃道:“真羡慕阿泠,冯毅死了,亭亭随了她的姓,多好。”

韶音想说,“你如今也可以”,想了想,还是用轻松的语气道:“那已经是多久的事了都过去了。阿泠如今很好,你见过佛郎么那孩子生得很像表姐。”

“是呀,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阿泠很好,我往后也会很好。”莹琼嫣然一笑神情忽而活泼起来,歪头道:“你说,我现在去找九郎提亲,他会嫌弃我么”

韶音一愣,看着她蜡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那层妩媚的玫瑰色,忽然察觉出她的精神似是有些异常。

莹琼的双眸也亮得异常,嘻嘻一笑又道:“看你,我不过是随口玩笑一句,你就生气了。阿纨,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就算已经嫁为人妇,你也见不得他娶旁人。知道我还惦记着他,你是不是很得意”

韶音动了动唇,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呼唤灵奴回府。她的耐心已经告罄,再不想听一句疯话。

莹琼的疯劲却还没有退下去追上来冲着她的背影大喊:“阿纨,若是李勖死了,你会嫁给王微之么他至今还未娶妻,你当真全然放下了么……我不会和你争了,你若是肯嫁给他,我给你做侍婢可好”

韶音忍无可忍,教阿筠带着灵奴先上马车,回头大步走到莹琼跟前,恶狠狠道:“你再敢乱说我郎君一句,我打肿你的脸!”

莹琼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你怎么不继续装模作样了装不下去了吧谢韶音,你这个毒妇!你害了阿泠,害了九郎,害了我姑父和姑母,害了所有人,你不会有好报应的!……”

韶音深吸一口气,怜悯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将她和她口中源源不断的诅咒都抛在身后。

回去的路上,灵奴问韶音:“阿母,庾姨母为什么说那样的话,你明明是我阿父的妻子,她怎么能教你嫁给王家表舅呢”

韶音正心烦,闻言没好气道:“庾莹琼是个疯子,她的疯话你不要听,往后也不要再和张衷来往,记住了么”

灵奴发觉阿母脸色不善,不敢顶嘴,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

韶音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一睁开眼睛,果然捉到了两道狐疑的目光。灵奴皱着小眉头,正端着手臂探究地看着她。

韶音问他:“臭小子,你看我做什么”

灵奴哼了一声,几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神情严肃道:“我会替勖兄看住你的!”

韶音将他一把扯到怀里,一边挠他的痒痒肉,一边道:“我替勖兄多谢你!”

灵奴嘻嘻地打起滚来,笑着笑着,忽然将头埋在韶音胸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呜呜呜……阿母,我想阿父了……”

韶音鼻子一酸,轻声道:“阿母也想他,别着急,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骗人,阿父也骗人!”灵奴抬起头来,哭得眼圈和鼻头都通红,“明明说好了,等我认全了尉缭子上的字,他就会回家。我如今都会背诵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左右学堂就要休课了,我要去找阿父!……”

他犟起来浑身都是劲,像一头结实的小牛犊,韶音怎么哄都哄不好,便也恼了。她一把扯开车帘,指着外头,虎着脸道:

“李杲,你看看路旁那些倒下的人,看清楚了么如今国家危难,每天都有无数人被饿死,有无数的孩子失去阿父阿母,还有无数的孩子被他们的阿父阿母卖给人家吃掉!你如今还能吃上白米饭,还有阿母在身边陪着,还有什么不知足若是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爱去找谁就去找谁,赶紧去!”

这样的话说服不了不到五岁的孩子,灵奴负气地扭开小脸,一眼都不看,咧开嘴哇哇大哭,连哭带嚷:

“你哪有陪我自打去了学堂,阿母一次都没有过来接过我!呜呜呜……阿母每天都起得很早、归得很晚,灵奴好几日都见不到你一面!”

“为什么旁人的阿母就不像你这样,旁人的阿父也不像勖兄,你们两个都不要我,你们都坏!”

“陆翰和庾思之他们都说,你和阿父都是大坏蛋,你是牝鸡司晨,我阿父是穷兵黩武,你们一起狼狈为奸,生下我这个遗祸无穷……”

“你给我住口!”韶音被他气得浑身发抖,照着他的小脸就呼了一巴掌。

灵奴被她打得一愣,韶音自己也愣住。

她并不是个温柔的母亲,高兴了就将孩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生气了就酸脸,一点都没有大人的大量。谢太傅常常骂她:“哪有你这样做阿母的,你当孩子是什么,他是你儿子,不是供你玩耍的小猫小狗!你将他生下来之后,管过他几天你小的时候,阿母是怎么带你的,你都不记得了”

韶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她的确是不太称职。

这么多天里,她关心粮食,关心灾民关心将士们的家眷,甚至还抽空去过一次慈育堂,看望过那里的孩子。她关怀这些事情的时间远比关怀自己的儿子多。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老天爷不下雨,她已经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她也要走投无路了。

灵奴已经回过神来,躲得老远,在角落里委屈地看着她。

孩子头一次挨巴掌,被打怕了,不敢再向刚才那样哇哇大哭,只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鼻涕眼泪齐下,一会儿鼓出一个泡泡。

韶音看着他哭,自己也想哭。若是李勖在家,她也能像灵奴这样,哭得不讲道理,哭得一把鼻涕跟着一把泪,会有人过来抱她,不厌其烦地哄她,为她将眼泪和鼻涕都擦干净。

“阿纨,你不能哭了,你都是人家的阿母了,孩子会笑话你的。”韶音攥紧了手,在心里学着李勖的语气哄自己。

她也觉得自己学的一点都不像,李勖不会说这样的话,有了孩子之后,他待她也常常像是待孩子,灵奴骑一回大马,他必得教她也骑一回,不偏不倚。

“对不起,阿母不该打你,阿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