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1 / 1)

这次之所以欣然同意,趁机扩建寺庙只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敢将谢韶音得罪太深。可是看眼下这个态势,对方似乎已经不想再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了。

豆大的冷汗沿着额头往下淌,落到眼睛里,眼球被腌得生疼。慧严不住地用缁衣宽大的袖口擦拭,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

韶音勾起唇角,一语未发,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出大殿。

马腾往慧严手里扔了一捆绳索,冷笑道:“你的弟子勾结反贼,煽动流民叛乱,意图谋害我家夫人,罪不容诛。我家夫人慈悲,不忍血溅佛前,还请上座师父用这绳子送逆徒上路吧。”

那小沙弥早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慧严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为自己辩解,连声说他并不知情

马腾不耐烦地打断他,一句话砸过来,直将慧严的膝盖砸得一软,扑通跪到地上。

“这个不用你说,你若是知情此刻早就下去见了阎王!我家夫人信任你,将赈灾这么功德无量的事交给你做,该怎么回报她,可用我再教你”

“……阿弥陀佛!”慧严像是绕着鬼门关走了一圈,哆哆嗦嗦地合起手掌,虔诚道:“救苦救难是佛门本分,小僧一定竭尽全力,若有半点欺瞒懈怠,必定堕入阿鼻,永世不得超生!”

……

韶音并不能未卜先知,这次能化险为夷,还是多亏了一位故人。

昨日灵奴下学回到家中,从小书箧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韶音,说此信乃是他的八拜之交张猷兄托他代为转交,请阿母务必立即拆看。

这位张猷兄的大名如雷贯耳,韶音早就听灵奴提过无数遍。

灵奴上次被人围殴,院正和先生们能够及时赶到并加以制止,正是这位张猷兄的功劳。旌旗一事发生后,孩子们都默契地疏远灵奴,说话玩耍皆不带他,只有这位张猷兄待他如初。

灵奴回家后与韶音说,他在这世上活了快五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张猷兄这么仗义的人,仅次于他阿父李勖。“古人云,多年父子成兄弟,若是我们三个能义结金兰就好了,勖兄行大,张猷行二,儿是老三!”

韶音当时听得啼笑皆非,暗地里教人去查那位张猷兄的出身,得知此儿乃是吴郡张衷之子,之后便告诫灵奴不要与他走得太近。谁知道这孩子将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竟然真的与人家成了八拜之交。

对于“张猷兄”会与“灵奴弟”的阿母说点什么,韶音也有些好奇,拆开信后一看,人却顿时愣住。那纸上的字迹分明出自一个成年人之手,不唯如此此人还与她相识多年。

庾莹琼的字与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韶音从前与她吵架时,曾经当面骂她“轻浮愚蠢”、“活似一只花里胡哨的肥山鸡”,莹琼气得顾不上庾氏女郎的体面张牙舞爪地要和她动手,涂着红蔻丹的长指甲在半空里一阵挥舞,若不是阿泠拦着,韶音的脸早就被她那鸡爪一样的手挠花了。

却也正是这样的手,竟能写出来一笔沉稳朴健的字,连谢太傅见了都直夸写得好,说莹琼是个心藏锦绣之人。

韶音当时对这话嗤之以鼻,旁人不明就里,她却最清楚不过,莹琼的字之所以能写得这么好,不过是为了一个男子罢了。王微之擅书,莹琼投其所好,在书法上实打实地下过一番苦功。

“灵奴你耍赖,适才你拉弓时左脚已经迈出了线,我都看到了!”

“我的足尖刚好顶着线,不信你过来看!”

“你别动……你撤回去了!”

“嘻嘻,我才没有!”

……

庭前,两个总角小儿因为比试射箭而起了争执,很快又和好如初,嬉闹在一处。张猷比灵奴大了一岁,个头却与他仿佛,从背面看竟分不出谁大谁小。两对小髻靠在一处,像是一对孪生兄弟,看起来比当年他们的阿母要亲厚许多。

孩子的声音将韶音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自从离开建康,闺阁中那些陈年旧事就已经离她越来愈远,如今的韶音满心都是前线的战事和后方的灾情更是没有余暇回忆当年。

前几年莹琼下嫁张氏,她只是略有耳闻,心里唏嘘片刻也就将此事忘在脑后,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莹琼就是张猷的母亲、张衷的妻子。

莹琼写信给韶音,将张衷的密谋原原本本告知于她,条件只有一个,借她的禁卫军一用。

马腾回来后,向韶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面

“禁卫军控制住张衷后,张夫人才从房里出来。她走到张衷跟前,就那么笑呵呵地看着他,那眼神……属下形容不说出来,就像是毒蛇一样,也不知夫妻之间如何会有那样的深仇大恨。”

“张衷也明白自己死期将至,话说得格外难听,具体怎么说的,属下就不学了,免得污了您的耳朵。大概意思就是,庾氏女郎再如何高贵,也要老老实实地给他生孩子,就算是杀了他,她也回不到从前了,心里边一直惦记的那个男人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属下命人堵张衷的嘴巴,被张夫人制止,她……她拔出军士的佩刀,亲手割开了张衷的嘴,接着一连往他身上捅了好几十刀,张衷直到最后一刀才气绝身亡,死得那叫一个惨!张夫人满脸都是血,一边捅一边笑连属下看了都觉得头皮发麻,事后她又要我们将张衷的尸首卸了,扔出去喂狗,属下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行径实在是有些过了,就没有应她。”

“她也没为难我们,竟然就……就自己动手了。”

按照马腾所说,此时此刻韶音所处的这方庭院就是昨日的行凶现场。韶音环顾四周,青石台阶,白玉阑干,琉璃窗户,无一处不干净透亮,看不出丝毫血迹。

张猷与灵奴玩耍得正起劲,小脸上红扑扑的,一点也不像是个刚死了父亲的孩子。这府里没有半点办丧事的迹象,堂中的摇枝灯上甚至还结了五彩绳,真可谓是张灯结彩。

韶音重新端详起对面的年轻妇人。

清瘦,鼻梁高而窄,两腮微凹,隆起的眉骨上描着两道极为纤长的柳叶眉。

莹琼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片削薄而锋利的柳叶,比从前凌厉了许多。

她从前生得很是娇憨,脸庞红润饱满,肌肤粉润丰盈,像一朵胖乎乎的粉芍药。夏日里衣衫轻薄,透过几层纱衣,时常能看到底下那两节白藕似的膀子。韶音常要趁她不注意时捏上一捏,嘴上不客气地嘲讽她肥壮。

这对藕臂如今就掩藏在银红色的宽大对襟袍下,看起来却像是两根木棍撑着晾晒的包袱皮,韶音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衣袖下搓了搓,指腹似是已经有了干枯冷硬的触感。

莹琼也在仔细地打量着韶音,她在韶音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里刮地三尺地搜寻,依旧没能寻找出她想要的情绪。

谢韶音也变了,她从前看到庾氏姐妹时总要像斗鸡一样,浑身的羽毛都炸起来,时刻伺机出战,眼中尽是挑衅。

可如今坐在莹琼面前的却是一位悲天悯人又伤怀世事的李夫人。李夫人位高权重,容貌艳冶更胜往昔,比闺阁中时风头更盛。

莹琼看得分明,谢韶音如今已经不屑于和她比较,望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还有些悲戚。

“你一定是想说,我变了许多,对吧”莹琼纤细的眉毛高高一挑,语气生硬道:“少用这种眼神看我!谢韶音,省省吧,你想当普度众生的菩萨,外头有的是流民等着,我庾莹琼宁可下地狱也用不着你来超度!”

“我知道你如今得意,嫁了个如意郎君,想怎么出风头就怎么出。从前你就是这样,想让所有男子都围着你转,现如今玩腻了这一套,又要全天下人都围着你转。你还是从前那个你,谢韶音,你的命可真好!”

“你的命可真好啊!”莹琼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相面似地盯着韶音看,忽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庭前的两个孩子身上。

“你的孩子也很好,你什么都好。”莹琼自说自话,之后便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