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萍抿一抿唇,努力地振作着精神,说,我挺好的。
我说,我想你。
芦苇丛与凄寒的暮色一同遮挡着我们,周沪萍把我搂入怀中,仿如我还是若干年前十来岁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我也堪堪如同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一样,没来由地委屈了,伏在沪萍的怀里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眼泪。我说,沪萍,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答应过你会好好活下去,但我实在是捱不下去了。
沪萍轻抚着我的肩膀,默然无言,后来她告诉我,她一直最担心的,是我的意志会先于我的身体垮掉。我太理想主义了,对人世,对革命,眼里揉不得泥沙,肉体的折磨对我而言算不得什么,信仰的崩塌才是致命的打击。她忧心忡忡,却又不能劝我放弃理想,放弃信仰,与世浮沉,她知道,这样于我,比死还痛苦。
于是沪萍只能默然无言,任我靠在她怀里无声地流着眼泪,直到村口的喇叭里传来刺耳的吹号声。月上柳梢,我们该分开了。
我到这时候才有些懊恼,我来见沪萍,本来是想来关心关心沪萍的近况的,结果自己把持不住,徒然惹得沪萍也伤心了。我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不过现在好受多了,我能撑得住的,你放心。
沪萍微微地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丹丹一定撑得住。
我说,我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沪萍动了动唇,有些迟疑,似乎内心在激烈地挣扎着什么,末了,还是开口叫住了我,说,丹丹,我们写纸条来联络,好不好?我每个礼拜二与礼拜五,会去村西头的稻谷场上工,我若有什么话想写给你,或是你有什么话想写给我,写在纸条上,丢在放农具的工棚门后的墙根下面,用密语。
所谓“密语”,是当时人手一本的「语录」。“281609”是「语录」第二十八页,从上往下第十六行,从左往右第九个字。对不谙此规则的人而言,纸条上的数字不过是一串无意义的乱码,我们故意把数字写得歪歪扭扭,仿如是刚学会写数字的小学生在反复练习,这么一来,即使纸条被旁人捡到也无妨。风险自然还是有的,但一向谨慎的周沪萍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后来她告诉我,她是担心我钻牛角尖,想不开,她得给我个念想。
纸条不可以太大,否则引人注目,所以一张纸条可以传递的字句破译过来也不过十来个字,但来自沪萍的只言片语,已足以成为我活下去的念想:“我很好”“想你“”我这里开了一树一树的桃花,很美”“天气转凉,注意身体”“坚持”“我们一同撑下去”……
我遂与沪萍一同撑下去。每个礼拜二与礼拜五下工后的晚上,是我生命中仅有的光。我伏在木板床上,弓身在被衾下,藉着床头煤油灯的一缕微光,对着纸条,在「语录」上寻找对应的字句。我也给沪萍写纸条,从「语录」中寻找字句拼接成我们从前喜欢的诗句,比如普希金的“一切将会过去”,莱蒙托夫的“我忧伤,因为我爱你”,茨维塔耶娃的“我想与你一同生活,在某个小镇”,把这些诗句写给周沪萍,是我一个礼拜两次的历险与游戏,也是我的叛逆与反抗。
我把沪萍写来的纸条平平整整地折好,折成窄窄一条,塞进一个小布袋子里贴身放着,仿若是我的护身符。从礼拜二盼到礼拜五,从礼拜五再盼到下个礼拜二,日子似乎变得容易捱过去了。
我们在劳改农场七年,纸条断断续续地传了好几百张,后来大部分遗失了。对一个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罪犯而言,没什么私隐可言,也没什么尊严可言,我的住处可以任意被搜,私物可以任意被抄检,沪萍的纸条也被搜出来过,所幸我们用铅笔写,字迹早已淡去褪去,一眼望去,不过是一团团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他们自然怀疑,抓我过来审,这些破烂字纸你还收着干什么?我说,揩汗,擦手,擤鼻涕,用处可不少。
他们把一张张纸条打开,对着白炽灯光研究,又对着太阳光研究,放在水里浸泡,又放在火上熏燎,时不时地觑着我的面色。我神安气静地与他们对望,牙根迸得酸楚,却仍然忍耐着,我想到沪萍说过,思想不凝滞于物,回忆也是。
我在这一刹忽然把周沪萍的这句话想得透彻,意思是,即使全世界倾覆了,毁灭了,即使他们夺去了我的所有,即使我一无所有,两手空空,我对周沪萍的爱仍然在,周沪萍对我的爱,也依然在。
“四人帮”粉碎之后,上头着手给我与周沪萍平反。我离开劳改农场,回到闸北我们被查封的房子里,周沪萍没能回来,她被送进了医院。经年累月的操劳与摧折,已使沪萍的身子油尽灯枯。在“牛棚”,在劳改农场,沪萍吃过的苦,受过的辱,捱过的罪,比我更甚,她的心脏不太好,关节患上风湿,一身的病痛,但无论我如何打听,她从没有向我吐诉过半句,实在被我纠缠得受不住了,就驳我一句,过去了,还讲这些干什么?你活着,我也活着,没少胳膊没少腿,也没发神经病,这就很好。
油尽灯枯,意思是,医生也没辙。周沪萍自己明白,她对我说,丹丹,我不想待在医院,没意思。我忍着伤心,好言相劝,我说,沪萍,病好了,咱们再出院。沪萍盯着我,忽然笑了,说,丹丹,你别哄我了,我的病不会好的,我自己知道。我不想死在医院,我想回去,回去闸北咱们的家,我想家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说,好,咱们回家。
在从医院接沪萍回来之前,党委一位女干部来找我,给了我一个牛皮纸袋子,里头是当初从我们这抄检去的纸鹤,是所谓的“罪证”。三个玻璃瓶上百只纸鹤只余下这二十来只,还是女干部从字纸篓里捡回来的。我没敢接下,只怀疑地望着她,她把牛皮纸袋子放在桌上,颇有些歉然,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着,这应该是你很珍贵的东西。
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也有些抱歉。我说,谢谢。
她欲言又止,只轻声说,祝你们一切安好。
女干部离开后,我把纸鹤从牛皮纸袋子里倒出来,一只只拆开,过往的岁月历历,我潦草的字后面是周沪萍的蝇头小楷,纸张已泛黄发脆,还生下好些霉斑,可是三十年前的我们,依然执拗地在字里行间对话。
“周沪萍,我挺喜欢你的,你喜不喜欢我?”
“丹丹,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还久,我想把我的往后余生,全给你。”
当时的周沪萍不知道,当时的我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这四个字,听上去迢递悠长,实际上,却是这么仓促,这么惨淡。
我枯坐了许久,或许也流了眼泪,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把纸鹤折回去,又寻出仅有的十来张周沪萍在劳改农场写给我的纸条,也一一折成纸鹤,然后十个一串,悬在卧房的门框上。我把房子打扫干净,被褥铺好,窗帘取下来洗过,窗户擦过,甚至还去弄堂口偷折了一朵栀子花回来插在一个空的汽水瓶里,我想尽力把这间房子恢复成十年前的样子,抹去所有伤痛的回忆。无论如何,即使时日无多,我仍想陪沪萍,从头来过。
沪萍不在了之后,有位女同志来吊唁,自称在“牛棚”时曾与沪萍关在一处,她说,她从没见过周沪萍这样厉害的人。
女同志说,上头来审讯了一次又一次,除了迫使周沪萍交代自己的历史之外,还要她交代田丹,田丹是不是美国来的间谍?是不是国民党的特务?你与田丹,到底是什么关系?利诱不成,用刑,用刑不成,离间。他们说,周沪萍,你不要一根筋,田丹全招了,连同你的历史,你俩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全招了。周沪萍微掀眼皮,说,是吗?挺好的,你们也不用费心劳神再审讯我了,既然田丹全招了,你们按田丹的口供给我定罪,我没意见。
这是周沪萍在“牛棚”最后一次被审讯,离间失败,上头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周沪萍是被半拖半拽着送回来的,气息奄奄,浑身是血,腿脚已不能动弹。谁也没想到周沪萍能活下来,或许周沪萍自己也没想到,因为周沪萍被送回来后,曾气若游丝地对女同志说,劳烦你,假如我撑不过去,帮忙把我的脸,我的身子擦擦干净。女同志应了一声,周沪萍又恍惚地轻声说,不然,我死了,他们把丹丹拉来见我的尸体,怎么办?丹丹见到我这个样子,会伤心的。
我木然地听着,女同志掏出手绢来擦眼泪,倒显得我事不关己。我说过,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干涸了。我想,我着实是亏欠周沪萍太多了,我又想,周沪萍倘或知道我这么想,一定会说,丹丹,别胡思乱想,你有什么亏欠我的?亏欠我的,不是你。
但亏欠周沪萍的,亏欠我的,亏欠我们的,是谁呢?
周沪萍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安好,除了一直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周沪萍的厉害维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始至终,即使疼得面色煞白,冷汗淋漓,无法入眠,她也不曾抱怨过,甚至不曾呻吟过,她仍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一丝不乱,即使到后来卧病在榻,实在没了气力,也要我每日给梳梳头,洗洗脸,擦擦身子,换换衣衫。我变得分外聒噪,仿佛还是从前缠着周沪萍吱吱喳喳的小女孩子,我唠唠叨叨地对沪萍讲话,给沪萍读我曾用「语录」拼组成的诗句:
我想与你一同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如如」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淡然,冷漠
……
我喜欢这首诗歌,沪萍也喜欢。沪萍平卧在床榻上,双手放在胸前,神色平静,甚至有几分肃穆,专注地听着。我读了一回,意犹未尽地又读一回,再读一回,直到,沪萍轻声打断我,说,丹丹。
丹丹,下辈子,我们还一同生活,好不好?在某个小镇。
我放下手中的书册,望着沪萍,沪萍吃力地喘息着,眸中闪烁着微弱的光。
我说,好。
周沪萍的葬礼很简单,简单到,仿如是我一生中极平淡、极平淡的一日。我在沪萍的坟前坐下,把纸鹤一只只投入火中,火舌的舔舐下,纸鹤颤抖,蜷曲,而后涅槃,打着转儿,悠悠荡荡地旋上半空,没入一缕一缕的青烟之中。我扬着头,望着我与沪萍一生的回忆渐渐在风中化为烟尘,落为灰烬。
沪萍先我一步,去了“下辈子”,而我唯有耐心地候着,候着我的“下辈子”,候着与沪萍再次相见,我们一见如故,一同生活,努力去弥补这辈子所有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