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昆明后,听爸爸与陆老师讲,鬼子攻到重庆,对市郊狂轰滥炸,死伤无数,我连续两三夜不能阖眼,忐忑捱了三个月,终于盼到你的书信,洋洋洒洒三页纸,只有一句话关于我‘丹丹可还好?’周沪萍,战火烧到你身边了,你在风口浪尖上,朝不虑夕,我怎么可能好?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周沪萍垂下眼来。
田丹抵昆明后,田怀中托人捎来书信,告诉周沪萍,丹丹已平安抵滇,只因舟车劳顿,病了一场,至今还未见好,待休整好了,再安排入学事宜。周沪萍望着面前皱皱巴巴又破破烂烂的书信,经颠簸流离,又经战火熏燎,书信犹然如此,人又何堪?简直不敢去想田丹一路上到底吃了怎样的苦,又受了怎样的罪。
周沪萍铺开一张稿纸,字斟句酌地给田怀中复信,然而写下的字字句句,全关乎田丹:丹丹病好没有?丹丹身子调理如何?丹丹有没有淘气?丹丹有没有耍性子?丹丹有没有闹脾气?丹丹厌喝中药,觉得既苦又有怪味儿,须得盯着喝下去,不然一定会被丹丹悄悄倒进花盆或沟渠里……托田先生转告丹丹,要听话,要上进,不许爬树,不许打架,不许逃学……
过分了。周沪萍望着一纸的“丹丹”,心虚地把稿纸揉成一团。
写了撕,撕了写,撕撕写写,写写撕撕,直至半个月后,才勉勉强强写完回信,所有关于田丹的千言万语,删删改改,仅余下一句:丹丹可还好?
“丹丹,当时你才十六岁,你是田先生的女儿,”不语良久,周沪萍才艰涩地开了口,“按理,我不该……”
“胆小鬼。”田丹递一个白眼过来。
周沪萍扬一扬眉毛,歪过头去,在田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田丹冷不防地一缩身子。
“丹丹,我不会再逃了,你也别再逃了,好不好?”
“我才没有逃,是你胆小鬼……”
田丹忿忿然顶了半句,后半句话被周沪萍用唇堵了回去。
仿如三月里一场溟濛烟雨,绵密又悠长,沾衣欲湿。田丹明澈的眸子扑闪扑闪,鼻翼微动,一呼一吸仓皇而急促,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瑟瑟地在周沪萍的臂弯里卧着。摩挲着修长的颈项,朱唇轻吮,舌尖撩拨,耳鬓厮磨,且进且退,周沪萍从容地将这只兔子衔含在自己的唇齿之间,再以温香软玉一层一层包裹上,密密匝匝,百转千回。
田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潮润的气息挑弄着周沪萍的耳垂,周沪萍不觉打了个颤栗,田丹的吻乘虚而来,自上而下,灼烫着肌肤,销蚀着筋骨,一寸一寸,分毫不放。兔子是野性未驯的兔子,恣意妄为地攀附上来,放肆地长驱直入,左冲右突,舐吮,咬啮,吞噬。周沪萍抵挡不住,终于告饶。
“丹丹,别……”
“周沪萍,你答应我不会逃的,”田丹蓬蓬的乱发抵着周沪萍的下颏,软声软气,又不容分说,“你逃不掉了。”
“不逃。”周沪萍低头吻一吻田丹汗湿的额头。
田丹没有吭声,头歪一歪,伏在周沪萍的肩膀上。
“怎么?”
田丹舒一口气,眸子里渐渐笼上一层薄雾:“刚才伤口有些疼……但我好开心。”
“为什么?”
“它会疼,所以,我不是在发梦。”田丹下巴蹭一蹭周沪萍的脖颈,意犹未尽,再蹭一蹭,长叹一声,“实在是,太好了。”
二十三
一痕残月冷冷地空悬着,嶙峋的山,地上的碎石,在月色下泛着苍白的微光。
“近来,76号挺动荡的?”六爷的声音也是冷冷的。
“行动总队的小屁孩儿,田丹,是共产党,”苏雅露听出六爷话里话外的薄怒,“刺杀张将军的机要秘书,是他们布下的一个局,不知怎么的,被日本人知道了,把田丹逮捕,连续讯问了好几日,什么也没问出来,上刑没用,注射LSD也没用,我寻思着,一针能扛,再来一针,也许扛不过去,又去给田丹打了一针,全招供了。他们按照田丹的口供去抓机要秘书,没想到,中了埋伏……”
“你去审讯田丹?”
“对,最后一次,是我去的。”
“田丹给的是假口供,王处长死在共产党手里,他们没怀疑你?”
“目前还没有,”苏雅露有些心虚,“他们自己也一团乱,山本次郎被杀,王处长被杀,又有共产党渗透进来……他们还顾不上我。”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他们迟早怀疑到你头上来,你的身份,经得住他们调查?”六爷冷哼一声,“他们审讯田丹,与你何干?把你安插进76号,是希望你当党国的耳目,不是叫你去胡闹的,你审讯田丹,审讯出来,有什么好处?叫日本人去抓我们军委会政治部部长的机要秘书?现在倒好,人没抓到,惹得自己一身腥……”
“不惹也惹了,您骂我也没用。”苏雅露低着头,脚尖拨弄着地上的石子。
“你……唉,你……”六爷恨铁不成钢,只能叹气。
“军统……知道张将军的机要秘书被通缉,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六爷冷笑,“人不见了,连张将军也不知道他的机要秘书在什么地方,还能怎么办?……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上次不告诉过您?老同学……”苏雅露道。
“老同学?老同学你还这么胡闹?”
“我这不是想着……立个功什么的,将来王处长升职了,我去一处当处长……”苏雅露嗫嚅道,“我寻思着,军统一定会把张将军的机要秘书保护好的。”
“罢了,罢了,”六爷无奈地摇一摇头,“这一两日,安排你去重庆,避避风头。”
“重庆?”
“刚好,重庆方面有个差事,文职,”六爷道,“你这些年也辛苦了,去重庆,调整调整。我安排军方的专机送你去,上海这里,我来善后。”
“你把纸鹤全拆了?”
田丹歪着头觑着一桌拆得七零八落的纸鹤,有些是拆开的,有些是拆开后又折上的,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周沪萍取出酒精、纱布与棉花,又将一纸袋的消炎药、止血药、止痛药琳琅地排开在桌上,而后掀开田丹的衬衫,皮肤上伤痕累累,长长短短,凹凸不平,红肿,淤青,紫印,血痂,烙痕,斑斑驳驳,田丹皱着眉头,把一声痛哼压在喉底。
“丹丹,我先给你肩膀上换药。”一层一层轻揭开肩膀上裹着的纱布,饶是周沪萍尽可能放轻动作,田丹还是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伤势不轻,周沪萍蹙眉:“伤口轻微发炎,有脓血,我得清一清创,会有些疼,你忍忍。”
“好。”田丹虚弱地应上一声,伸手取过一只折了一半的纸鹤。
周沪萍扯了一团棉花,轻轻把伤口上渗出的脓血沾去,纱布撕成小块,以酒精浸过,敷上。田丹咬着唇,专心致志地拆着纸鹤,手却不听使唤地发着抖,额上沁出密密匝匝的汗来。
“丹丹,再坚持一下,快弄完了……”
田丹闭一闭眼,一手撩开垂落下来汗湿的鬓发,另一手把拆开的纸张放在膝盖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从前潦草写下的一排尺寸不一、松松垮垮又歪七扭八的字:“周沪萍,我挺喜欢你的,你喜不喜欢我?”
而后是一排蝇头小楷,刚则铁画,媚若银钩:“丹丹,从前你折纸鹤祈福,我不以为然,总当是小孩子的把戏。我一向不相信世上有神明,但此时此刻,我希望无论是谁,神明也好,纸鹤也罢,希望他们保佑你平安无恙地回到我身旁。我有好些话想对你讲,我想告诉你我也喜欢你,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还久,也许我给不了你全世界,但我想把我的往后余生,全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