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虚浮,踉跄两下,田丹努力调匀呼吸,特务的尖叫声自身后传来:“女共党,女共党逃了,追,追……”
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力瞬间把田丹包夹,逃去树林是不可能了,田丹喘着粗气,近在咫尺是一个废弃的矿坑,经年累月,矿坑积水,形成湖泊。稍一踌躇,一枚子弹已击中左肩,田丹痛哼一声,别无选择,只能往矿坑湖里纵身一跃。
冰冷的湖水没过头顶,顷刻间,万籁俱寂。
破旧的阁楼上,田丹团着身子蜷卧在两张长条木桌拼接而成的床铺上,裹着夹被,只一张脸在外头,面色如纸,额头上密密渗出虚汗来。周沪萍拧了个热毛巾,轻手轻脚地给田丹把汗拭去,田丹动了动身子,低低地呻吟一声。
“丹丹?”周沪萍柔声唤着,“丹丹?”
“放心,田丹没有生命危险,弹片取出来了,身上的伤口也处理过了,”王伟民低声道,“老姚从前开诊所的,你还不相信他的医术?”
“可是,三四个钟头过去了,丹丹还没醒转过来……”
“田丹是身子太虚弱了,”王伟民道,“也是胡闹,本来水性也不好,上了铐子,又中了枪,身上还有伤,这也敢往矿坑湖里跳?总是这么莽撞。”
“丹丹……到底还是个孩子。”周沪萍掀开被子,用热毛巾擦拭着田丹的胳膊。
“老姚给了些纱布与酒精,还有白药,伤口得及时换药,我把东西放在这,”王伟民道,“这里地方偏僻,虽然条件是简陋了些,但是安全,你们先住着,明日,我叫段娉婷来给你们送些吃的来……你们俩,可别再折腾了。”
把王伟民送出去,周沪萍折回来,在床铺旁坐下,聆听着田丹绵长的呼吸声,心神也稍稍平定了些。折腾一宿,疲惫不堪,周沪萍又捱了一会,耐不住困意,伏在床头酣然入眠。
天光渐渐破晓,湿冷的鱼肚白上泛着一抹蟹壳青,鸟鸣啁啾,田丹歪了歪头,却没有睁眼,声音有些嘶哑:“水……”
周沪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寻来热水瓶,往搪瓷杯里倒了水,递过去。
田丹闭着眼,支着身子,一口气把一搪瓷缸的水全喝完了,才睁开双眼,见是周沪萍,一句“谢谢”呛在喉咙里,化为叠声的咳嗽,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煞白的脸颊上泛出异样的潮红来:“沪萍?”
“丹丹,你觉得怎么样?伤口疼不疼?想不想吃东西?”
田丹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平复下来:“我……我在什么地方?”
“我们在北郊的联络处,”周沪萍道,“丹丹,你安全了。”
“联络处……”田丹恍惚地望着周沪萍,倏地反应过来,“沪萍……沪萍……你怎么在这?你……快逃,快逃……”
周沪萍拥住田丹:“丹丹,丹丹,你别怕,这里很安全……”
“不……不是……沪萍,你快逃,你放开我……离我远些……”田丹的手冷如寒冰,掌心却一层一层沁着密密的汗,极力想从周沪萍的手下抽出来。
周沪萍松开手,却掀开被子,挨着田丹侧卧下来,田丹闪一闪身,然而方寸之间,狭长窄仄,避无可避。周沪萍伸长胳膊,把田丹瘦弱的身子整个搂在怀里,田丹喘息着,挣扎着,双手胡乱抓挠着,不住地发着抖,周沪萍把下颏抵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摩挲了两下,试图令她安静下来。
“丹丹,听我的,闭上眼,吸气,吐气,吸,吐……”
“我……”田丹实在没了力气,放弃抵抗,渐渐平复下来。
轻抚着田丹的头,爬梳着田丹蓬乱的头发,周沪萍柔声道:“好些没有?”
田丹微掀眼皮,动了动唇。周沪萍松开田丹,方觉衬衫已被冷汗浸湿,胳膊上火烧火燎,是方才田丹挣扎之间不慎挠出的血痕,周沪萍瞥上一眼,自若地把捋上去的衣袖放下来,遮住伤口。
“他们……他们给我打了针……”田丹虚弱地伏在周沪萍的双膝上,吸着气,生涩地往外吐着字,“他们告诉我,打完针,我全招供了……但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招供了些什么……沪萍,你别靠我这么近……我不知道……我撑不住……我不知道我会对你干什么……我怕我会……伤着你……”
“丹丹,你放心,你什么也没招,”周沪萍安抚道,“你没有出卖我,没有出卖组织……所有的消息,全是我托苏雅露放出去的。”
“苏雅露?”
“苏雅露是军统的特工,我没想到你们会碰上。”
“其实我……不想……”田丹沮丧地吸了吸鼻子,“不想……你见到……我这个样子……我本来想,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已顺利完成任务,凯旋归来。”
周沪萍轻声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我……”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十四岁。丹丹,你十四岁是什么样子?你记不记得?”周沪萍微笑道,“丹丹,你六年前是什么样子?你记不记得?”
“我记得。”不及田丹出声,周沪萍续道,“爬墙头,上房顶,打群架,摔得一瘸一拐,打得鼻青脸肿,再干净的衣衫裤子到你身上,不出三日,一定是邋邋遢遢,从前你逃学,我罚你扎一个钟头马步,你一面扎马步,一面嚎啕大哭,眼泪与鼻涕流了一脸……丹丹,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唇微微勾了勾,田丹抬头:“你记着这些……干什么?”
“丹丹,你听好,”周沪萍正色道,“我有话对你讲。”
“什么?”
“丹丹,前些日子,我住在志仁里的亭子间,你进来,你挨在我边上,唠唠叨叨地讲话,这些,我全知道。”
夏雨潺潺,如山涧流淌,瑟瑟的风裹挟着潮润的水汽,侵入夹被,凉凉地浸着身子,田丹的眼泪却是灼烫的,吻也是。周沪萍闭着双眼,心“扑扑”地直跳直跳,却一动也不敢动,又疑心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绮梦。翌日天光,见到脚印,才知是实非虚。
假如,当时睁开眼,假如,当时自己没有再次选择逃避。
“丹丹,我喜欢你。”
田丹身子又是一颤。
仿如在幽邃的洞穴里长久徘徊,磕磕绊绊终于到洞口,乍然一束光线自岩壁罅隙投下来,豁然开朗,周沪萍柔声道:“还有你的纸鹤,我也拆了。丹丹,我喜欢你,你也是喜欢我的,我知道,我全知道了。”
田丹眼圈红红的,颊上泪痕未干,双唇抖了几下,迸出一声抽噎。
周沪萍不言语,只动了动身子,吻上田丹颤抖的唇。
一声裂响,身下一空,失去依托,直直地坠了下去。两张长条木桌年久失修,破破烂烂,本已是苟延残喘,被二人这么一折腾,再也承受不住,索性罢工,坍了。田丹笨拙地从被子里爬出来,周沪萍也是惊魂未定,二人对望一眼,面面相觑,田丹先掌不住,“嗤”地一声,破涕为笑。
“还乐,摔着没有?伤口怎样?”
田丹没出声,只是一头扎进了周沪萍的怀里,胳膊搂住了周沪萍的腰身。
“丹丹,你被关押着,我不知道你安危……你不晓得我这两日是怎么捱过来的。”
“我在昆明,你在重庆。我在波士顿,你从重庆回上海……周沪萍,你两日不见我,不知我安危,已觉得捱不下去,我是四年。”田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而且,是到处在打仗,人命如草芥的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