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3322 字 6个月前

“打晕护士,互换了衣衫,”周沪萍一气喝了半杯,“不过他们很快会发现的,我也只能博一把,想来他们也不敢声张,无论如何,我是张将军手底下的人,他们不敢造次。”

王伟民从橱柜里找出一床干净的被褥,铺在木板床上:“我这里,你知道的,皮革号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是组织的联络处。目前为止,还算安全。你腰上还有伤,在这先对付几日,我回去找组织里其他同志商议商议,再找地方安顿你。五斗橱里有纱布,有酒精,还有些药物,灶披间里还有些米面蔬菜,记住,入夜之后,楼下别上灯,也别烧火……”

“这……”周沪萍犹豫着,“我住这里,你呢?”

“我搬去四马路住。”王伟民摆一摆手,“咱们十来年的革命战友,客套话大可不必。”

周沪萍再三道谢,王伟民收拾了两件换洗衣物,遂先告辞。

“王伟民……”周沪萍叫住他,有些吞吐,“田丹,还好吗?”

“被陆老师批评一顿,不过没处分,目前在执行一项任务。”

“什么任务?”

王伟民叹一口气:“你别打听这些,田丹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操心。”

一声轻响,门关上了。周沪萍一瘸一拐地去五斗橱旁,逐一拉开抽屉,寻找纱布与药物。抽屉里乱七八糟,一时也寻不到,周沪萍移开一叠空白的账本,目光落在三个方口玻璃瓶上。

三个方口玻璃瓶排成一列,码放在抽屉底层,里面是挤挤挨挨的纸鹤,尺寸不一,所用的纸张也五花八门,显然不是王伟民的。周沪萍取出一瓶,瓶身上黏着一张标签,上面潦草地写着“田丹”二字。

田丹喜欢折纸鹤。从前在上海,为着不叫田丹出去淘气,周沪萍遂陪着她折纸鹤消遣,田丹聪明,三两下学会了,从此公寓里再找不到一张完整的字纸,全被她撕去折纸鹤。攒下二三十只后,田丹爬上房顶,一只一只往下丢,气得邻居阿婆叉着腰抻着脖子破口大骂“小赤佬”。周沪萍把她从房顶抓下来兴师问罪,她却拆开一只纸鹤,理直气壮地告诉周沪萍:我在祈福。

纸上是田丹歪歪扭扭的字迹:希望有吃不完的栗子粉蛋糕。

这出息。

周沪萍旋开瓶盖,拈出一只,拆开,纸上墨迹斑斑,是田丹的字,字如其人,张牙舞爪,一撇一捺伸胳膊伸腿,自在如风:“周沪萍,来波士顿三个月了,我还是喜欢不上这里的食物,我甚至有些想念你的葱花汤面与酱油拌面了,不是夸你手艺的意思,是想告诉你,波士顿的食物,实在是,太可怕。民国二十八年十月二日。”

再拆一个:“周沪萍,波士顿这里有种动物,叫浣熊,很凶。昨天,房东的狗被浣熊挠了一爪子,气得直哼哼。此时外面阳光明媚,五六只浣熊正在努力地撕扯着我放在门口的垃圾袋,应该是在觅食,但很抱歉,里面只有我丢的草稿纸而已。民国三十年六月二十二日。”

什么东西?周沪萍哑然失笑。

索性全拆了,乱七八糟一桌子,反正长夜无眠,周沪萍耐着性子按照年月日从前往后排好,一张一张,一字一句地读过来。

“周沪萍,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写这些东西给你,大概是因为这里没有人陪我讲话,我太寂寞了。现在是波士顿的午夜,我住的地方种了好些雪松,有风的时候,会有澎湃的松涛声传来,这是我在这里可以听到的罕有的几种声音之一。

还有一种声音是狗吠声。是房东的狗,一身鬈曲的绒毛,灰褐色的,顽皮得很,总叫我想到我离开长沙时捡到的狗。周沪萍,我的狗被你丢在沅陵了,你得赔我一条。

一想到这些,我就讨厌你。我不想你,一分一毫也不想你。”

“周沪萍,你一定不相信,来波士顿之后,到今天为止,我一次也没逃过学,因为即使逃了学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去干什么,这里没有坡子街,没有天心阁,没有臭豆腐与糖油粑粑,也没有你来逮我。

但我今天逃学了,去了附近的公园,在树下坐了很久,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叫人懒懒的只是犯困,我想,也许我醒来后就可以见到你了,你戳着我的额头骂我怎么又逃学,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长沙没有被焚毁,而我也没有来波士顿。

然后我睡了过去,醒来后当然没见到你,我很不高兴,本来我逃学就是因为我不高兴,这下更不高兴了,这全赖你,你为什么不来波士顿逮我?

今天也没有很想你。”

“周沪萍,我才知道,人在扯谎的时候,眼球会往某个方向转动,生理反应是最诚实的,至于转去什么方向,我不想告诉你,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知道后一定会掩饰得很好。

将来,我一定会当面再问你一次,你到底为什么非得撵我去昆明?我这么讨你嫌弃?你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很想念我?你的双眼会告诉我答案。”

“周沪萍,此时是波士顿的凌晨,我被噩梦吓醒了,我梦见你打仗去了,被流弹打中,流了很多的血,快死了,我在你身旁叫你,你也不理我,我一直在哭,哭醒了,哭得我头疼。周沪萍,你实在是太讨厌了。

在沅陵时,我也发过这样的噩梦,老人们告诉我,梦是反的,实在担心的话,醒来后找个人说破它。找不到人说,不知道写出来有没有用处。反正,梦是反的,你一定过得很好。

希望你一切安好。

我承认,我大概是想你了。”

“周沪萍,波士顿的冬天很冷,我从不知道,冬天居然可以冷成这个样子,十一月还没到,已下过两场雪,而且是暴风雪。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抬头望了望外面,白茫茫的,不知道是玻璃上凝结的霜花,还是一团一团的雪尘。太冷了,第一场雪下过之后,我生病了,生病的时候尤其想你。

我知道我该独立,不应该依赖任何人,不过只是想念,应该也称不上是依赖。

想你了,你应该还在重庆?十月是山城最好的天气。”

“周沪萍,在波士顿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我的成绩还可以,全A。可惜你不知道。

早上,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在想,假如你也在波士顿,可以用我的奖学金,我俩去大吃一顿,庆祝一下。然后,转念一想,你把我撵去昆明了,我还巴巴地缠着你干什么?才不要你来为我庆祝,我自己去吃一顿好的。

波士顿吃不到什么好的。今天不想你,我想臭豆腐。”

“周沪萍,过年了,但波士顿不过年,没有花市,也没有庙会,没意思。除夕,我折了很多只纸鹤祈福,为你,为我爸爸,为我们的山河,我们的民族。

我一直觉得折纸鹤来祈福是挺灵验的,比如从前我希望有吃不完的栗子粉蛋糕,后来把这心思写在纸鹤里,再后来,你三不五时地去‘凯司令’打包栗子粉蛋糕回来给我,再再后来,把我给吃吐了,直到如今,我见到栗子粉蛋糕,还会犯恶心。

所以我祝你平安,在这样动乱的年头,也只能祝你平安。

今天决定不想你,因为最近想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会很想哭,过年,还是别哭了。”

“周沪萍,逻辑学很有意思,可惜它只能推究事理,而不能推断人心。人心是如此复杂,尤其是你的。今天决定不想你,因为我有好些作业,想你又实在太累人,我不如去写论文。”

“周沪萍,入冬了,把去年的大衣找出来,发觉衣袖短了一截,大概是长个子了。虽然波士顿的食物我还是不敢恭维,但我有在好好吃饭,你呢?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周沪萍,日军偷袭美国的海军基地,战火一触即发,整个学校惶惶不安,我也很不安,假如这里也打仗了,假如我死在这里……奇怪,我又不是没历受过硝烟与炮火。也许,是因为从前有你在,有你在我总是很安心。

我很想念营盘街我们狭仄的房子,入夜之后,我们一人坐在方桌的一头,上了灯,我写我的功课,你也不与我讲话,只是沉默地在一旁誊写文书,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很快乐。我们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不讲一句话,直到外头传来‘甜酒冲蛋’的吆喝声。

今天很想你,也想甜酒冲蛋。”

“周沪萍,我不打算把这些纸鹤送给你,我写下的这些啰啰嗦嗦的东西,乱七八糟,是一定会被你笑话的。因为不打算送给你,所以我可以继续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比如,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你喜不喜欢我?”

十六

六年前的田丹,瘦伶伶的,长胳膊长腿,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总是乱蓬蓬地翘着,即使是扎成两个小辫子,也是不听话地支棱着。田丹有一双澄澈的眸子,闪烁如星辰,清明如溪涧,一笑,眯成俩月牙儿。田丹苦恼的时候总是抿着唇,垂着眼,脚尖把地上的砂石拨来拨去。田丹委屈的时候双眼会眨巴眨巴,一对潮润润的眸子微微泛红。田丹生气的时候眼圈也是红红的,扭着头,梗着脖子,鼓着腮帮子。田丹总是邋邋遢遢地披着她的军大衣,军大衣松松垮垮地坠着,长及膝下,田丹披着她的军大衣去爬树,去爬墙头,去爬房顶,沾了一身的泥浆与尘土,划了口子绽了线,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怎么补也补不齐整。动身去昆明时,田丹仍然披着这破破烂烂的军大衣,周沪萍叫换下来,换身衣裳,田丹犯了倔,死活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