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by前夜 周沪萍苏雅露 2866 字 6个月前

苏雅露伸出手,周沪萍一手搭在苏雅露的胳膊上,一手撑着地面,面色苍白,分明是数九寒冬的天气,额头上却渗出汗来。

返回营地的数十里山路,周沪萍的左脚使不上力气,几乎半个身子的分量全压在苏雅露身上,苏雅露一面喘息着,一面恨恨地抱怨。

“周沪萍,你迟早死在你的菩萨心肠上。”

一语成谶。

苏雅露怒气冲冲地回到电讯处,径自进了办公室的里间,一把将门摔上,震得窗户也哐啷作响。外间的属下纷纷噤声,甚至连“嗒嗒”响个不住的电报机也沉默了一秒钟。

方才甩过田丹一耳光的右手还在微微生疼,连同胳膊也有些酥麻,心腔倒仿如蛀空了的牙,叩上一叩,牙根犹有些许隐微的酸楚,牙本身却是钝的,没有任何痛觉。

这一巴掌,苏雅露使出了十成力气,然而有什么用呢?周沪萍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即使杀掉田丹偿命,也于事无补。苏雅露无力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是刚送来的日报,头条是周沪萍的死讯。

陆军军官学校凤毛麟角的优秀学员,张治中将军的得力助手,党国的骨干,三不五时上日报头条出风头的周沪萍,居然在田丹这么个小屁孩儿手里断送了性命,荒唐。周沪萍知不知道凶手是田丹?假如知道,周沪萍会不会后悔,后悔当初出于善良,为老师照应他的女儿,最终却落得这么个荒唐的下场?

门被叩响了。苏雅露疲惫地揉一揉太阳穴,又揉一揉眉心,倦声道:“进来。”

是下属小孙。小孙道:“苏处长,刚刚一处的王处长打电话来,今晚七时,老地方。”

苏雅露叹一口气:“好,我知道了。”

十一

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无论人世如何动乱,午夜的“大上海”,总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苏雅露与其他两三位同僚,陪同王处长,坐在一处不怎么惹眼的地方,侍应生过来给杯中斟上红葡萄酒,王处长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目光频频投向门外,直到门口进来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起身上前去接应。

男子西服革履,身材微胖,腰腹扎眼地凸在外面,被一根皮带颤颤巍巍地束着。虽是将近溽暑的天气,却仍讲究地扣了一顶粗呢礼帽在头上,眯缝眼,蒜头鼻,唇上两撇小胡子。他被王处长引入上座,也不谦辞,兀自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介绍一下,”王处长赔上一脸谄媚的笑容,“宪兵司令部的山本大佐,刚从华北地区调任来上海,以后一同共事,还有赖大佐照顾。来,我们先敬大佐一杯。”

众人举杯,方落座,场子里的乐曲戛然而止。

“怎么了?”苏雅露循声望去。

“各位来宾,”立在台中央的,是“大上海”的经理老邱,“今晚,很荣幸,我们‘大上海’又迎来了一位冉冉升起的璀璨星辰,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上海滩最耀眼的明珠段娉婷小姐”

段娉婷?苏雅露一口红葡萄酒险些呛在喉咙里。

“段娉婷?段娉婷早些年不是‘仙乐斯’的台柱子吗?”

“是的呀,听闻,‘仙乐斯’破产之后,这个段娉婷也销声匿迹了,当时还有传闻,讲段娉婷金盆洗手,与‘仙乐斯’的经理结婚,三年抱俩,移民国外去了……”

“没想到如今又重操旧业,怕是钱财挥霍一空,活不下去了……”

四周围,众人议论纷纷,王处长也耐不住,涎着脸挨过来:“这个段娉婷,这么些年,倒是没怎么变化,还是这么年轻,这么貌美……”

是的,段娉婷没有变,仍是媚眼如丝,腰肢轻晃,轻歌曼舞,把一首缠绵悱恻的小曲儿唱得勾魂摄魄。钳熨的卷发蓬蓬地坠在瘦削的肩头,一身织锦缎黛紫色的旗袍,领口开得很低,却又拢着一袭薄纱,自脖颈至胸前白皙又光洁的肌肤遂在灰紫色的薄纱下若隐若现,再往下,束身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线条,旗袍开衩开到膝盖以上,窄窄一条,是若隐若现的心机。

苏雅露盯着台上的段娉婷,思绪却悠悠忽忽地回到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苏雅露搬到潭子湾一条弄堂里住,搬迁的时候,她找了个蛇皮口袋,把自己的所有衣物全打包进去,扛是扛不动的,只能在地上拽着拖。弄堂狭窄,路面坑洼,她拖得吃力,一团火气直往上窜。

尤其是,前面还有一群人挡着道。

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包夹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女孩子扎着两条麻花辫,又矮又瘦,身板儿单薄得很,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男孩子们显然不怀好意,一步一步,迫近上前,把女孩子围堵在墙根,口中不干不净,一口一个“小美人儿”地逗弄着。女孩子避无可避,噙着眼泪,缩着肩膀,双手环抱在胸前,苦苦地哀求着:“求求你们,别过来,别碰我……”

岂有此理。

苏雅露把蛇皮口袋一丢,扬声道:“干什么呢?三个男的欺负一个女的,要不要脸?”

男孩子们转过身,见苏雅露一个小姑娘形单影只,互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嗓子:“丫头片子,边上去,敢管老子,你是什么东西?”

苏雅露袖子一捋,一字一顿:“你,姑,奶,奶。”

然后一头扑了上去。苏雅露打架毫无章法可循,完全靠蛮力,靠一股子豁出去不要命的气势来震慑对手。这一回,由于力气实在悬殊,苏雅露几乎使尽了所有下三滥的招数,从扔沙土,到牙咬,再到踹裆,最后居然也把三个男孩子打得吱哇乱叫,落荒而逃。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被苏雅露拼命的架势吓住了,生怕闹出人命来不好收场。

苏雅露鼻血流个不住,左脸颊上擦伤了,右脸颊又青又肿,却仍挡在女孩子面前,不忘撂下一句狠话:“给姑奶奶我听好了,从今往后,你们谁与……”

卡壳了。苏雅露吸一下鼻子,回头问瑟缩在墙根的女孩子:“你叫什么?”

女孩子还在抽泣:“段……段娉婷……”

“从今往后,你们谁与段娉婷过不去,就是与我苏雅露过不去,听明白没有?”

苏雅露扯着嗓子吼,吼到破音,觉得自己是个女侠。

虽然女侠的鼻血已流到了下巴。

段娉婷怯怯地上前来,扯一扯苏雅露的衣袖:“你……你还在流血……”

“没关系,”苏雅露又吸一下鼻子,抬肘抹了一把,“你还好吗?”

段娉婷手忙脚乱地在上衣兜里掏来掏去,掏出一方手绢,递了过去:“我……还好。”

手绢很旧了,粗麻布的材质,但洗得干干净净,苏雅露觑了一眼,只觉得用它来擦拭鼻血简直是一种亵渎:“不用了。我刚搬来的,以后这条弄堂,我地头,有什么人招惹你,欺负你,你招呼一声,我给你出头。”

苏雅露回头去拖蛇皮口袋,段娉婷愣了愣,也过去搭把手。段娉婷没什么力气,也帮不上什么,苏雅露耷下眼皮,目光落在段娉婷攥着蛇皮口袋的一双手上,白白净净,柔若无骨,隐约有青筋微凸,十指纤长。

如今这双手又映入了苏雅露的眼帘,不同的是,指尖上染了蔻色,戒圈上的红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一闪,又一闪,闪得苏雅露有些晕眩。段娉婷被老邱引到王处长与山本大佐身旁,手自然地搭在了王处长的肩膀上,娇声道:“哟,王处长,山本先生,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来了?”

王处长的手也自然地伸过去,覆在段娉婷的手上,来回摩挲着:“你段娉婷回归‘大上海’,我当然得来支持,山本大佐也来给你撑场,你的面子,可着实是不小。”

段娉婷不落痕迹地抽回手来,又笑吟吟地为王处长与山本大佐斟上红葡萄酒:“谢谢,王处长,谢谢山本先生,我敬您二位。”

笑容爬上了山本大佐的脸颊,连同唇上两撇小胡子也一翘一翘,他中国话还不是很熟练,断续不成句:“你的,来,喝,喝……”

“山本大佐的意思是,坐他身旁去,陪他喝个痛快。段娉婷,你可不能扫兴。”王处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