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授一点也不诧异她会突然邀请自己,甚至是早就料到了,就等着她提。

两人就近找了家咖啡厅。

咖啡厅坐落于街道旁,望向窗外,车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这一幕不得不让梁招月想起那年,她一意孤行追到费城,就为了见周云川一面。那天下午,他们就约在沃顿商学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碰面。

位于街道上的咖啡厅,大都景色相同。

也不怪梁招月会触景生情。

落座后,梁招月搅着杯里的咖啡,久久未曾出声,而对面的宋教授也不着急,背靠椅子,端着咖啡不紧不慢抿着,偶尔她会望向窗外,目光停驻。

这样的沉寂大概维持了五分钟之久。

梁招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放下小汤匙,双手紧紧缠在一起搁在膝盖上,然后问:“他当年找您是因为我和他离婚的事吗?”

宋教授莞尔一笑,点点头,倾身将咖啡放在桌上,她又靠回背椅,说:“这些年他没少找过我,但每一次都是为的他母亲的事,那还是第一次他在我办公室坐了许久,然后问我,该怎么样离婚才能保证一个女人在婚姻里不受任何损失。”

因着这话,梁招月不可避免想到那份在她至今看来都是非常离谱的离婚协议。

宋教授像是知道她所想,说:“当时我是非常震惊的,这孩子因为父母的影响,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婚姻不感冒,我也没听说过他结婚的事,而且他如果真的结婚了,我应该收到他的喜糖才对,因此当时听他这么问,我以为是他朋友的事。”

梁招月声音很轻的:“我和他,我们最初结婚的原因有些……”她顿了下,想了老半天才找出一个相对比较柔和的词,“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宋教授又笑了,说:“他和我讲时,我确实觉得匪夷所思,不过年轻人吗,总有些标新立异的想法,这并不奇怪。”

梁招月抿抿唇,脸颊微红。

宋教授又说:“可我觉得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他想应付他奶奶,办法有很多种。为了省事省心,他还有更好的选择让自己全身而退。”

梁招月一时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宋教授说:“图省事的话,他奶奶给他安排的人选就够了。到了他们这个地位,选个方方面面都差不多的人,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是日久生情还是同床异梦,他们都会很和平地解决最初留下的导/火/索。”

见她垂眸,眉间略皱紧,宋教授知道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解释说:“我并不觉得你们身份差异过大,虽然这是事实,但这种东西太世俗了,物质上的东西距离可能太远,但精神上的遥远更是让人无能为力。”

梁招月反应再迟钝,也听出来她是在夸自己,便说:“当年他找到我,说是省事,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麻烦。”

宋教授便笑了,笑里满是趣味的调侃:“你知道他当时怎么和我说你们的事吗?”

梁招月自然不知道,但这这也是她把人请到咖啡厅的原因。

宋教授说:“其实我读书时还辅修过心理学,我以前的老师就和我说过,不管做哪个行业,学点心理学总是没错的。”

梁招月没说话,等她的下文。

打趣之后,宋教授敛起神色,稍严肃了许多:“他有段时间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恰好那段时间我到费城处理点事情,因为他母亲的事我们聊了许久。以前他和我说他母亲的事时,虽然紧张,但从没有那么失神过,有好几次他思绪游离在外,我看他似乎睡得也不太好,就问了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一开始他不愿意说,隔了半年,他回国看他奶奶,我们再次遇到了,这次我看他的精神样貌似乎更差了。他心气高,虽然父母的事给他造成的影响很大,但在那之前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冷漠,但不沉郁。我和他聊了许久,他才告诉我,其实他已经在看一年多的心理医生了。”

梁招月放在膝盖的双手蓦地抓紧。

宋教授说:“那时我并不在意,因为人多多少少有心理问题,况且他一直给自己的压力太大,情绪高压下有点问题是不可避免的。可等下一年我见到他时,却发现他的情绪好像更加糟糕了,我和他又聊了许久,后来才知道,他因为父亲那句口不择言的话,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觉了。”

梁招月适时问:“是那个人的私生子出事时说的话?”

宋教授点点头:“他父亲早年还是个不错的人,对他也很是疼爱,谁知道后来会变成那样,对他会厌恶到那般地步。”

或许旁人难以理解周霁华的转变,但梁招月却不陌生。

爷爷还在世的时候,和她说过,其实早年间她的父亲梁明凯还是个不错的人,不然他绝不会放心将女儿交给梁明凯。

只是人心难测,又或者男人这种既得利益者骨子里天生隐藏的劣根性作祟,当他们得到更多东西的时候,总还想企求更刺激的体验。

而他们如此敢于踩过道德这条线,不外乎是不管他们做得再过分,社会,或者说千百年来形成的体系,总会为他们开脱罪名。

同样,这种优待仅限于男性使用,于是便造成了他们的有恃无恐。

生活了二十几年,一个人人称羡的好男人,有天变得恶心可恨,这样的例子梁招月见过太多了,当她深思理清其中的逻辑性后,她便觉得,没有什么是奇怪的。

可尽管如此,梁招月还是非常不理解,为何周霁华会说出那般恶毒的话。

都说虎毒不食子,何况他曾经还那么喜爱周云川。

宋教授说:“大概是男人不用生孩子,理解不了那种感觉。”

梁招月说:“但他还是太过分了,如果他当年放过阿姨,现在他们的处境不会这么难堪,所有人都会过得很好。”

孟望夕不用痛苦,周云川也不用十年如一日地陷在过去,她们都不用终日不得解。

宋教授说:“这就是人心复杂之处。有纠葛有自私才构成人性,才构成生活。”

梁招月沉默了一会,问:“他这些年还有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宋教授仔细想了许久,说:“陆陆续续吧,以前频率高一些,他结婚那一年多没怎么看过。后来你们分开了,他又去看过几次。”

梁招月神情倏的紧张起来。

宋教授看出来,继续往下说:“但是这三年他找心理医生的频率比他以前还是少很多。”

她说:“大概人心里有了寄托,有了期待,情况总会变好一些。”

梁招月松了口气,同时又想到她先前说的那句周云川结婚那一年多里,没怎么看过心理医生。

她忽然想,那么那段短暂的感情、短暂的婚姻,对他来说,并不是他所认为的各取所需。

相反,他也是和她一样对它抱有更多更长远的希冀。只是他父母的事到底对他造成影响了,他有所退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