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讲完这一席,见花绸腮白气顿,她又乔作宽慰,“瞧我说的什么话?姑妈与表妹可别多心,我是说外头那起混账人哄他的钱。你们听了要是误会,我可真是该死了!”

花绸默然半晌,抬起头来笑笑,只是笑容像抽了水分海棠花,枯瘪得紧,“嫂嫂是一片苦心为这个家,我们明白的。”

朔风东来,吹散范宝珠一片端丽的笑声,细细尖尖的,落在花绸心里,仿若玉催冰枝,结成千年万年的一场风雪。

另一场风雪,同样渐渐结在奚桓的小小的身骨里。熬得几日风清月惨,梅花香冷,他又忘了花绸的话,大早起来就往莲花颠里去。众人拦不住,只得由他。

这厢穿着大鹤氅,晃过玉疏竹尖,赶着个大晴天,添了副心眼,摸了本《三字经》抱在怀内,又折一枝红梅拿在手上。走进院儿里,见花绸正枕在东厢的窗畔发怔,冻得鼻尖像颗半熟的樱桃。

西边厨房里有响动,充盈着饭食香,奚桓顾不上犯馋,抱着梅花几步走到窗户底下,露出半张脸,笑眼弯得似两枚上弦月,“姑妈瞧,我给您折了梅花插瓶,放在屋子里,暖烘烘的,可以开好些日呢。”

兀的一见他,花绸心就又凉去半截,面色也冷似雪,“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

她还记着呢,奚桓心里抖一下,他都已经忘了,怎么她还记得呢?他哑然半晌,手扒在窗台上,模样瞧着可怜,“我什么错都没犯,您为什么生气?”

花绸睇他半晌,倏然勾着唇角笑了,冷冷淡淡地掰了他的手,“我没生气,只是你也不该来。”

“为什么?”他往上蹦一蹦,大大地瞪着眼。

“哪有这么些‘为什么’?不该就是不该,快回去。”

在她的饮恨吞声里,奚桓一个小鼻子冻得发酸。他缄默片刻,想起什么,心急火燎地把怀里的书摊在手上,要翻又翻不开,焦得他眉心紧蹙,手指在舌尖匆匆蘸一蘸。

总算翻开一页,他急急地捧着凑到花绸眼皮下,随手指了个字,“我不是白来的,是有事情来问姑妈。姑妈,您瞧这个字怎么读?您教教我好不好?您教教我,我保管好好学,还有这个,也不认得,您教教……”

花绸一霎便被他急躁的模样捏软了心脏,可暗里想一想种种是非,还是冷着嗓子朝对面厨房里喊:“椿娘!大冷的天,快来送大少爷回去!”

这声音忽地掐住了奚桓的一颗心,一松开,又紧紧跳起来。他急得在原地打转,垂目、抬起、复垂、再抬,每个回合里都见眉加蹙几分。

他刹那恼自己没好好念书,不像父亲能言善辩,他仅仅能做的,就是抓住她搭在窗台的一截银红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求,“姑妈,别叫我回去,求求您,我不吃饭、也不吃点心,我也不进门,就在廊下头和您说话!”

花绸冷闭双唇,将袖掣出来。眼瞧着椿娘绕廊而来,他很怕、怕得将两只手阖在一起细碎地搓,“求求您、别赶我走,我就在这里,我听话,我不闹,姑妈……”

恰逢椿娘拦抱他的腰,花绸趁势将窗户阖拢,将他越来越高嗓子隔在外头。他渐渐高涨的哭腔、手指扒窗台的窸窣声、在椿娘怀里的挣扎声,她都听得见,可那时候她只以为

这不过就是个小孩子的胡搅蛮缠,明天,或者还到不了明天,他就能忘了,欢天喜地找到新玩伴。

见奚桓哭断心肠,椿娘也生出几分不忍落,院门前捉裙蹲下来哄他,“你在这里哭得这样,叫人听见,岂不又要说是我们家惹的你?”

她也不会哄人,奚桓听见,倒是收了声,只是眼泪掉得愈发凶,瘪着嘴垂着头梗咽,“那你放、放我进去。”

“不成,”椿娘展臂朝路上一指,“你回自己院里去玩儿,别有事没事的往我们这里跑。上回为了你那包银子,我们又招了多少奚落?如今谁不说我们姑娘欺你是小孩子不懂事儿,暗里哄骗你的银子?”

奚桓一听,忙将两个袖摆起,“我是自愿的,不是姑妈哄我。”

“这话儿留着去给你们姨娘讲吧。走吧小祖宗,快别在这里哭了,被人瞧见,我们莲花颠又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他不愿挪步,椿娘也不许他进,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在门口僵持不下。

这时节,偏那秋蘅寻过来,见奚桓哭得小脸通红,心里拔了火,去拽他的手,“我的爷,您又在这里讨什么嫌?人家不稀得跟你一处玩儿,你巴巴地缠什么?”

奚桓才听见方才椿娘那番话,心里怄着恨,甩了她的手,将她推一把,“你的钥匙是我拿的,银子是我甘愿给姑妈,你为什么要跟姨娘讲是姑妈哄我的钱?!”

蓦地被他一吼,秋蘅失了脸面,恨瞥椿娘一眼,喘得个胸口不平,复去拽他,“为着你拿了那些钱,满院儿里急得什么样?您平日连个斤两也不晓得,从不问银子,怎么忽然动起心思来?不是叫人哄了是什么?”

雪光返照在椿娘脸上,一霎白一霎红,她也朝秋蘅恨一眼,慢悠悠捉裙起来,“姑娘是说我们呢?我们倒不稀罕,是他自己抗了来,我们姑娘瞧也没瞧一眼,仍旧让他扛回去。若少了,你来说我们倒说得着,既一个子儿没少,做什么说我们哄他?”

言讫飒飒旋裙进了院门,奚桓见状,忙两步追上去,谁知她倒手快,“砰砰”就阖了院门。

12. 君不悟(二) 人间陆沉,他成了孤岛……

万枝折枝冻,千树玉梨花,就成了谁的眼泪,纷纷挥洒。

奚桓失了魂似的低垂脑袋,挪着步子往回里走,踩得雪起玉沙声,他听不见。

更听不见秋蘅在身边喁喁碎碎的唠叨,“您是个傻子,一脑袋叫人哄得找不着北。她有什么好?若说疼你,比得上我们疼你?我们成日家守着你,喂你吃为你穿,你若有一声咳嗽,满院里谁不是急得上火?”

十里水晶宫在奚桓眼里冰凉地闪过,仿佛是一个冰清玉洁的梦,刹那散在风中。

他走一步缓一步,喉间卡着许多话,可小小的年纪、有限的学识都限制着他的辞藻,吐出来只得一句,“你们不懂。”

秋蘅花枝招展地笑起来,“我们不懂?打您出生,我就守着摇篮将您摇到这样大,余妈妈一口一口的奶喂得您这样大,我们不懂您还谁懂?噢,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姑妈’懂?”

奚桓埋着头,挺翘的鼻尖坠落一地泪珠,砸进雪里,片刻消融。大约谁都不懂他此刻的心境,好似人间陆沉,他成了这世上唯一的孤岛,哭也寂寞,笑也寂寞。

自然了,这时候他还小,还不曾懂得“寂寞”是什么。直到后来,他陷在大片大片的喧嚣里,红灯无言,囍字不语,才懂得百年孤寂。

此事暂且不题,只题林丰草间,状岁飞腾。

万壑埋雪无声,香冷几时许,悉甯那时候忙中抽闲归家,先妻屋里换了衣裳,先到奚桓屋里探望。

进门先提起股威势来,听见奚桓在午睡,便走到床前把那副蜷缩着的小身板打量一番,咳嗽两声,“我这些时日忙,还不及过问你,上回先生好好的在家教学,怎么无端端又不来了,是不是被你气的?”

等了片刻,床上不答,背影罩在青罗帐中。奚甯笑起来,挨着坐下,“我知道你没睡着,”又等片刻,帐中仍旧无声,他便挂起帐,将奚桓抱起来,“叫爹瞧瞧长高了没有。”

兜在怀里一看,不得了,奚桓苦瘪着脸,低垂着眼,百年难见的愁态。奚甯眉一扣,将他摇一摇,“这是怎么了?富贵堆里混着,你还有什么不如意?”

奚桓似要讲话,可嘴一动,泪珠子先挤落一滴。见状,奚甯将其搁回床上,板着脸走到外间质问一屋的丫头,“谁招的少爷那副模样?”

一屋里战战兢兢地围站着,东推西推,推了个采薇出来回话,“回老爷,莲花颠里的花姑妈不采少爷了,叫他往后不许往那边去,少爷这些日子就总闷着不高兴。”

奚甯瞧那个表妹倒十分沉稳懂事,不像使脾气的人。因此在榻上坐下,细问起,“怎么好端端的不许他去?未必是少爷得罪了长辈,人家怪罪他?”

丫头上了茶,那余妈妈赶进门来,将花绸先前如何盗范家的东西、如何哄骗奚桓的银子倾筐倒箧说来,又叹,“亏得咱们姨娘明白,耐着性子去与表姑娘软说了一番,否则姑娘家品行失德,往后大了,单家还能娶过去?”

朝务繁忙,奚甯又向来不过问宅门内的事,还是头一遭听见这两桩公案。现下眼中蕴起疑色,拔起身就往范宝珠房里去。

适逢那屋里范宝珠在核对账目,盘在榻上,凤仙花染的嫣红的长指甲一页页翻着账本,翻到一处采办木炭的开销,端起腰来,目中淡淡,光是额心坠的红宝石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