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1 / 1)

韫倩只顾摇头,泪水撒下来,被褥上洇开,如墨似彩,一朵朵黯淡的芙蓉开得繁茂。她也说不出哪里痛,好像有把长剑,从底下只穿到心脏,从里到外杀死了她,但她还活着,干瘪的,剩一副躯壳。

她不说话,花绸急得不行,叫来莲心问询。莲心也哭得不成模样,“前两日流了好多血,被褥都换了好几床,吓都吓死人了。后来大夫说是里头血没流干净,流干净倒是好事,众人才放心些。今日血才见少些,大夫说,过几日血止住,将养些日子,就能好了。只是……”

说到此节,哽咽不成声,花绸将脚一跺,“哎呀,只是什么?你只顾哭,先告诉我。”

“大夫讲,伤了宫,只怕往后再难生育。老爷听见后,十分生气,指着姑娘骂了好些难听话,还说要将我们姑娘挪到后头去住,叫把屋子收拾出来给樱九住。”

花绸不听便罢,一听蹭蹭冒出火来,恼在杌凳上,半晌说不出话。韫倩渐渐止了哭,反来拉她,“你别急,横竖只要不休我回家,就还算好,别的倒不要紧,我在哪里都住得。”

须臾,花绸把气平了,拉着安慰她好些话,莲心端药来,她接了,亲自喂韫倩,“你告诉我,好端端的,孩儿是怎么没的?是不是那个樱九?”

“不是她。”韫倩抿着药摇头,帕子蘸蘸眼泪,“上回出了事,姓卢的心里就一直过不去,顾着我有身子,不敢打骂。可前日夜里,他吃多了酒,走到屋里来,非要歇在这里,我说我有身子,不便服侍他。他恼起来,砸了东西,骂我说:‘天杀的淫/妇,你少借故推我,大夫讲了如今已是不妨事,我晓得,你看我老了,心里恋着那年轻的。’我推他,他犯了浑,非摁着我做那档事,谁知中途就流起血来……”

说起这些,她已眼望成空,面色冷冷,只是戚戚双目里,幽恨满阗,再无泪水。

花绸心里大片大片地涌来酸楚,一碗药喂完她,锁眉愁叹,“出了那样的事情,如今孩儿又没了,你又再难有孩儿,我只怕姓卢的经不住樱九挑唆,把你休退回家,届时你更没命活。我早讲,那樱九心里怀恨,逮着时机,必定不肯放过你。”

闻言,莲心忙也坐到跟前来,“姑妈说这话是正理,我这几日一为姑娘的身子,二就是为这事情日夜悬心。我们家那太太,姑妈是晓得的,与姑娘是积怨积愁,只恨不得掐死姑娘,要是姑娘被休回家,不真真是羊入虎口,随她作践了?还请姑妈想个法子,在这里与姓卢的缠,也好过回去同太太缠。”

“那头可得消息了?”

“还不曾,”莲心忙摇头,“老爷也怕损体面,不曾向外头走漏风声。”

“就是姓卢的怕伤体面,那樱九也不肯甘休,必定要将事情散播出去,逼得姓卢的休了你们姑娘才罢。”花绸垂眸苦想一阵,忽地抬起头来,将二人睃一眼,“樱九是父母家人,可还在范家?”

“正是,当初姑娘出嫁,她那一房,只陪了她过来。”

花绸点点下颌,“那就是了,得想个法子,先将她的家人弄出来辖制她,叫她闭了嘴才好。”

众人焦心思虑,一时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只得暂且搁住。到下晌,花绸因不放心韫倩,打发个小厮去回了奚桓,夜里便要留宿在此。

几不曾想,天有不测风云,这里法子还没想个周全出来,到晚夕,偏那卢正元走了来,倏忽生了变故。

73. 纱窗恨(九) “没、没气儿了……”……

晚风送香, 绿窗透月,骨瘦弱对星辰,和着灯辉袅袅交织, 织成草黄的纱, 蒙着惨夜。

雕榻上铺着两层厚褥, 一床锦被, 莲心又拿来一个金织四角软枕放在榻上, 笑对妆台,“空屋子倒是多,只是姑妈要与姑娘说话, 睡得远了,反不便宜, 请姑妈就在这榻上将就一晚。”

花绸在镜前解钗卸环,闻言扭头回笑,“不妨事,就在这里,椿娘进来没有?”

那韫倩恹恹靠在帐中,始觉底下好些, 不似先前血流不止的症状, 倒与月事一般,稍稍有了些精神与花绸说话,“原该叫你与我一床睡的,可我这床上铺了稻草草纸,实在腌臜,只好委屈你睡在榻上。”说话吩咐莲心,“再拿两床褥子给姑妈铺着,仔细下头硬, 硌着骨头。”

“你此刻怎的,可好一些?”

花绸走过来,擎着灯照她的脸,虽还是惨白,眼中却渐渐凝神。又听韫倩说:“好了些,晚饭与你吃了两口,倒比前些时都有胃口,十分受用,血也渐渐止住了。”

她便放了心,走到榻上,见椿娘打帘子进来,“传话的小厮回来说,桓哥儿已经归家了,问姑娘在这里睡,缺些什么不曾,他使人送来。”

花绸翻翻眼皮,连连嗔怪,“他说的什么话,简直不讲理。我在韫倩家中,未必人还会委屈了客人不成?什么也不缺,真是白多心。”言讫掀了被子钻进去,吩咐莲心去睡,“你带着椿娘去睡,姑娘我看着,有什么事情喊你。”

两人出去,关了院门,便共往东厢屋里歇息。这屋里灯还未歇,花绸心里存着事,睡不好,韫倩病了这些日,也有些睡不进,两个人便来来往往地说话,无非是些酸言苦语,彼此安慰罢了。

外头是一轮上玄月,幽幽凄凄地散着光,夜中尚有余寒,凉意透骨,那卢正元却浑身燥燥的,大步流星步入府中。

因孩儿没了不自在,他连番在外头邀了几个朋友吃酒,今夜更甚,连吃了好几台,此二更天方回家。

原是要往樱九屋里歇去,可路走一半,左想来冲冠眦裂,右思来怒火中烧,怄得他三尸暴跳,五内焚火,非要到韫倩屋里,再要把那淫/妇骂一通才甘心。于是调转步子,夺了小厮的灯笼就往这头来。

那莲心椿娘二人说完话正要睡下,迷迷糊糊地听见院门“梆梆”砸得震天响。莲心一霎惊醒,披了衣裳擎着灯去开门,迎面见是卢正元,便伸臂拦他,“今夜奚家姑妈过来探姑娘的病,就睡在了这里,老爷不便进去,请往别处去歇。”

卢正元一开口,便是扑面的酒气,汹汹挥着胳膊,“谁稀罕在这里歇?我不过是来瞧那淫/妇死没死!”

言讫一把揽开了莲心,夺步进屋去。椿娘屋里见势不好,只怕他冲撞花绸,忙也穿了衣裳往那屋里去。花绸里头听见,也急急穿了外衫,穿好正见他进来,忙赶着副了个身。

卢正元醉眼朦胧,也懒得瞧她,更不顾什么礼数,径直往床前去。花绸料他有话对韫倩说,不好在此听觑,擎了站灯到外间去等候。谁知还没落座,就听见卢正元在里头詈骂起来:

“好你个淫/妇,我还当你今日就要死了,不想你又没死,既没死,装这病殃殃的样子给谁瞧?!”

恍惚听见韫倩弱弱地辩白了句什么,花绸忙拉莲心到跟前来,“我是外客,不好进去,你去劝劝,我瞧这姓卢的喝了不少酒,保不齐要动手。”

“我也不好进的,”莲心又叹又恨,一屁股坐在榻上,“老爷撒起火来,最是劝不得的性子,不劝,只打两下就过了,若劝了,他益发停不下手来。”

几人无法,只得又竖起耳朵听,听见卢正元又一声大呵,“我晓得你心里怨着这个孩儿是我作弄没的?哼,只怕怨不得我,若不是你个淫/妇做出那些不要脸的事情,也不至于气昏了我的头!你如今病歪歪倒在这里装西施,只当能躲过我的脾气?做你爹的黄粱梦!”

这才听见韫倩咳嗽了两声,气若游丝,“你到哪里吃多了酒,只管往我这里撒疯,我眼下不痛快,听不得你这些话。要吵要闹,你且等我好些来。”

卢正元不听还可,一听拔地三尺高,“你遭了瘟的短命,与我何干?我明白告诉你,你还当有以后呢?别做梦!等你好些,趁早给我滚回娘家去,我干干净净的地方,容不得你个娼/妇糟蹋!”

韫倩不依,靠在床头挑高了眼,“我是娼/妇,也是你八抬大轿抬进门来的娼/妇。你如此糟践我,与你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叫人都晓得,你姓卢的做了个活王八?”

外头听见,心道不好,韫倩向来不会服软,少不得愈发激怒这卢正元。果不其然,紧跟着便听见“啪”一声,和着卢正元的怒骂,“我打死你个淫/妇!”

这是动起手来,花绸心一慌,急往里去,掀帘子见卢正元正将韫倩揿倒在床上,撸着袖管子左右扇脸,耳光“啪啪”不断。韫倩病弱如此,哪里能反抗?早是浑软无力,昏了过去,只任由他扇打。

势有不妙,这卢正元酒气熏天,不知醉得什么模样,下手哪有轻重?花绸便顾不得许多,忙上去连拽带劝,“先罢了,卢老爷,您心里纵有千万个不爽快,也该顾着些,太太如今病得这样,只怕您打死了她,您也无益。”

卢正元此刻酒力全然上来,只觉脑袋晕头转向,灯又昏,火又旺,烛又不明,又吃得烂醉,竟不知眼前人是谁,也懒怠管她娘的是谁!

将胳膊一挥,把花绸掀翻在地,全身的肉骑在韫倩身上,指着花绸骂,“都是你们这些贼囚的淫/妇带坏了她,如今还来劝我,趁早连你们一道打死了才罢!”

唬得花绸一跳,她长这样大,还没遇见过这等浑人,更没招过人打,心里免不得害怕,摔在地上呆住了,一时顾不得起身。

也将椿娘吓一跳,忙去搀花绸,心里起了火,对卢正元也不讲什么客主之道,指着他骂,“好不讲道理的混账!你吃醉了酒,走进屋来打夫人撒气,她若好你打她两下撒性倒罢了,她病得这样,怎经得住你那铁一般的拳头?!我们姑娘好心劝劝你,免得你打死人吃官司,你倒愈发耍起浑来!”

那卢正元将眼睛定了又定,适才有些瞧见人影,心里大火,丢下韫倩下床来,“好啊,哪里来的娼妇,跑到我家里来撒野,我一道将你们老鸨娼/妇都收拾了,也算为民除害!”

说着一个拳头挥过去,椿娘不防,被打翻在地。花绸忙挡在前头说软话,“卢老爷,好端端的,我们不过是劝两句,并没有坏心,如何跟客人也动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