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雪道长。”叶向歌的声音压抑着细细的颤音:“开元二十六年四月初七的晚上,在剑冢里,我是不是见过你?”
枯雪的喉咙慢慢的发紧,他抬起眼睑,颜色淡薄的瞳孔对上叶向歌黑的纯粹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很干净的,干净的他一眼就望得到底里,这是从未被阴霾所沾染的,只属于少年人的眼睛。
他没见过黑暗,因为有人拼死将黑暗拦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枯雪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的,不紧不慢的,没有半点颤音。
“你认错人了,让开。”
叶向歌的神色越来越沉,在枯雪觉得这轻狂又倔强的少年准备动手的时候,叶向歌突的后退一步敛了眼低头,覆手拂了明黄的衣袖,俯身一礼。
这礼数枯雪认得,这是藏剑弟子对同辈师兄师姐的告罪礼,枯雪显然是不当受的。他想侧身去避,足下却像是生了根,步子抬也抬不起。
叶向歌礼过,直起身来。他抬眼看着枯雪,眼里明晃晃的全是火气,却因为不满的如此坦荡意外不让人觉得厌恶。
“如果这是大师姐的意思。”叶向歌声音有些发冷,他梗着脖子直盯着枯雪,说话一字一顿:“弟、子、尊、令。”
那天晚上叶向歌没有回他的木屋。他在雪地上月光下发泄似得舞剑,剑光凌厉将呼啸的北风都搅散。轻剑无法发泄他心中的郁结时他便反手抽出了重剑,将这寒光熠熠的兵刃挥舞的虎虎生风,漫天雪粉被他的剑势搅动,纷纷扬扬的环绕着他飞舞,恍若漫天皑皑梨花。
天将破晓时他仰躺在雪地上,双手因为长时间挥舞重剑微微发颤,右手却还紧紧的握着重剑的剑柄,紧的像是即便身死也不会放开。
耳边的风低低呜咽着,恍惚间一个温婉的声音在轻声的唤,歌儿,歌儿……歌儿,永远不要放开你手中的剑,记住了吗,永远不要放开……
永远不要放开你手中的剑……
永远不要放开……永远不要……永远……永远……永远……
那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隔了山隔了水似得模糊又缥缈,渐渐的就听不见了。叶向歌闭上了眼,抬起左手覆在额上,遮住了天边破晓的那缕曙光。
“我记住了……”他低声回答,声音轻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消散在风里。
“我记住了……大……师姐……”
第二天叶向歌没去操练场,他一早就去了雁塔,坐在长城塔楼的至高点看着天空,眼底一片空白。
到了正午有人寻来,远远的喊,小少爷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巡防队缺人手,你跟着巡逻一圈吧。
叶向歌睫毛颤了颤,一言不发的从雁塔上跳下来,跟着这寻来的将士回去了。路上将士问,小少爷你今儿个怎么不来操练了?哥儿几个等着和你练练手呢。
叶向歌目光看向别处,过了会儿说,我最近都不去了,有别的事。找我切磋的话就来雁塔吧,我陪你们打到舒坦为止。
将士笑着说成嘞,就要你这句话!话音未落迎面巡防队已经走过来,领头燕尘听见笑声不温不凉的看过来,这将士缩缩脖子几步归了队,确定燕尘不会回头看了,才侧过脸来偷偷冲叶向歌挤眉弄眼。
燕尘没怎么留意叶向歌,见那将士归了队便收回目光,从叶向歌身边擦过去,一言不发继续领队巡逻。
叶向歌僵站在原地,凤眼里翻涌压抑着不知名的暗潮汹涌。直到巡防队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几步他才转身跟在最后,一路上四处打量,将每一寸雪地都看得清楚明白,握着剑的手用力的骨节都发白。
这一轮巡防刚完,几个和叶向歌要好的将士正寻思着去找小少爷练练手,谁知道一回头就看见金色剑光划过长空,叶向歌竟是停也不停就踏着风走了。
“小少爷今儿个怎了?”
“不知道啊,这儿是有什么他避不及似得……”
那天起叶向歌就真的不再去操练场了,他带着剑带着酒在雁门关里转来转去,到奚人牧场晒太阳看着羊群像云朵似得缓缓移动,到映雪湖看镜似得湖水反射天光,或是乘着驿站的大风筝漫天的游荡。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待在雁塔上的,他喜欢抬头看水洗般纯净的天空。雁门关的天是很蓝的,透着丝冰一样的纯净,天气好时能看见云絮在天上千姿百态的变换。
当目光投向整个天地的时候人的心情也用会随之开阔起来,不在意琐碎的细枝末节才能够按下浮躁来好好的想事情。叶向歌腾出了大把的时间来清空自己纠结的心绪,细细的梳理有关大师姐的事情。
这么一想就刹不住了,心底里被他压抑很久的思念骤然爆发出来将他淹没,他其实是那么想念大师姐的……想念大师姐,想念师兄,想念那些年少时比肩试剑的日子。
师兄弟中他是年纪很小的一个,生性活泼贪玩,儿时不知惹出多少乱子,若不是叶麟止将他治的服帖了还不知要长成怎么一个混世魔王……但活泼的小叶向歌在见了大师姐叶卿颜时也会敛一敛性子,他多喜欢温柔的大师姐啊,叶卿颜把他抱起来说歌儿要乖知道吗?他就能一连好几天都听话的让师傅惊讶。
直到现在他依旧是念着大师姐的。叶向歌低头轻轻抚了抚手中长剑,心说大师姐我长大了啊我的剑意都成形了,在我到雁门之前狂剑就小有名气了,雁门的将士也认可我的剑了……我长大了啊像你说过那样的优秀,可你都看不到了。
有沉甸甸的难过水一样填满了他的胸腔,心脏浸泡在里面疲惫的跳动着,一下一下,温暖又疼痛。叶向歌低下头去把额头贴在冰凉的剑锋上,呼吸又轻又长。
等叶向歌再一次看见熟悉的刀光盾影时,他才意识到他有多久没来操练场了。一路上将士看见他都会愣一下,然后笑说,诶,小少爷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湛蓝的天幕下面叶向歌笑了,笑的灿烂而张扬,丝毫看不出阴郁模样。
如果大师姐还在,她一定希望看见我笑的样子。
这么想着叶向歌的目光停在一处不动了,他定定的看着那个人,玄甲如墨的身影笔挺,一如既往。这个又坚定又纯粹的人从来没有变化过,操练场中人来了又走,雁门关内人来了又走,他一直都在那里,安静的,纯粹的,坚定的守望这一片白皑皑的边疆。
燕尘……啊。
对于燕尘而言他不过是个擦肩而过的路人而已吧。可对他来说呢?多日不见,再看着这熟悉的身影,他心里竟有些欢喜冒出来。
对于叶向歌来说燕尘是不同的,但这不同只有叶向歌自己知道。那些心底里因为燕尘泛起的,丝丝缕缕的欢愉或失落,又和燕尘有什么关系呢。
许是叶向歌这一次看的太久也太直白,燕尘觉察不对回头看过来。叶向歌不躲不闪迎上燕尘略带疑惑的视线,冲燕尘笑开。
“喂,燕尘。”他走过去,跨越了这么久以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走到燕尘面前去:“和我打一场如何?”
燕尘没说话,反手扣了陌刀,微一颔首,平静的看着叶向歌。
每天在操练场都有很多人来找燕尘切磋的,燕尘已经习惯了,和叶向歌打的这一场对燕尘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但叶向歌知道这不一样,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首次直面他揣摩那么久的凌厉刀势,叶向歌的心情出奇的平静。燕尘毫不花哨的出手就是直斩,叶向歌足下一点乳燕般跃起,剑锋贴着刀背滑下,正是以剑破刀的轻灵套路。燕尘神色不变,微一转腕,刀锋毫不停滞的划出利落的弧线,撩向叶向歌的喉咙。叶向歌并指按在剑锋上横剑格挡,身在半空吃下燕尘全部的力道也不见失衡,腰间发了劲一翻落在燕尘身后,落地也不见发出什么动静,无声无息的又缠斗上来。
燕尘的刀是很稳的,他的人也扎得很稳,无论出刀出盾都带着苍云军不动如山的气场。叶向歌却不一样,他轻成了一片随风而舞的叶子,燕尘的刀斩出他便似被刀风所动一般随之游走,手中轻剑带起的剑光轻快的像西子湖上的水波,刀剑相接发出轻响。叶向歌总是一触即离,像阵绕着燕尘的风,然而时不时那水一样的剑就会悄无声息的划向燕尘的要害,被燕尘看的分明,沉稳的挡开。
这样缠斗一阵后叶向歌轻吐了口气,剑锋猛的一转,正击在燕尘刀尖,笔挺的陌刀嗡的一声振动蜂鸣起来。像是一个明显的转折点,叶向歌的剑蓦然锋利起来。不再是微风拂面,他像是已经熟悉了战斗节奏,剑出带起轻微的呼啸,目标也不再锁死燕尘的要害,随着他的步法剑锋闪出无数缭乱的光影,像三千繁花般笼罩燕尘周身,看不清他究竟要攻向哪里。燕尘微沉了眉眼,以攻为守将叶向歌又急又快的剑招击退,雪亮刀光近乎连成一片。叶向歌的剑势却猛的一转,横扫出剑逼斜了燕尘的陌刀阻断那流水似得刀势,回剑就抹向燕尘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