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生练习。苍雪刀与云城盾都主稳,不动如山为上。”
简单的两句提点,旁人听不出什么异样,东即涯却骤然抬了头望向燕尘的眼睛。
燕尘已转了身和叶向歌并肩走远了。叶向歌落后了燕尘半步,悄悄地回过头来看着东即涯,冲他眨了眨眼睛。
薛云晟撞破东即涯的剑法却是一个意外。
他夜半起身去换防,听见城墙后阴影处有些动静,提了刀盾前去时却看见一个人影覆手横扫出剑,剑气破空轻啸如鸿,看似轻巧,却只一招便将城角冻得生硬的磐石破为齑粉。
薛云晟有一瞬间以为那是叶向歌,可叶向歌的剑意他是见过的,较之此人方才举重若轻的一招,叶小少爷的剑还不到火候。这是靠悟性与天赋无法弥补的差距,要层层的光阴打磨岁月累积,才能显出这样的内敛与圆润。
那人听见薛云晟的足音,转过身来,半身站在月辉之下,身上玄甲暗光流转,隐在暗处的琥珀耳钉隐约折射出一线弧光。
是东即涯。
他手里握着的,不过一柄竹梨长伞。
那之后在操练场碰见东即涯,薛云晟若得闲,隔三差五会去给他喂一喂招。帮助同僚是小,实际却是见猎心喜,想要东即涯执剑与他斗上一斗。后来慢慢的薛云晟却也习惯给这个来自藏剑山庄的同僚喂招了,东即涯在操练时委实是很认真的,认真的像是真的忘却了他有那样漂亮的一手剑法在身,即使刀盾运用的不甚流利也只是加倍的操练,不断找人切磋,较之自幼在雁门长大的燕尘更刻苦三分,不过几年的功夫便已经全然融进了雁门的节奏。与东即涯同属飞羽营的苍云星河弟子看着这个寡言的同袍时,像是能看见他怎样用几年的光阴将一身功力慢慢的融进雁门的刀法之中,又怎样将半生过往慢慢的埋进塞北的风雪里去。
日常
雁门关很冷,还有着茫茫的风雪。
连自小长在这里的燕尘都会在一些时候觉得这里冷的能把人冻住。冻成冰块。冻成一尊无悲无喜的雕像。
但是新来的小少爷不怕。他穿着来自江南的绫罗绸缎,在一片白茫茫中肆意笑闹,像是一团火。
和藏剑不一样啊,这个人。换班的时候看见叶向歌被领兵的人罚着背着盾绕着营地跑十圈的时候,燕尘这么想着。
日常巡逻后,他提着一桶水绕过营地走上了不远处的山。那座山的背风向阳处有着几枝枯雪新从江南弄回来的柳树苗。据说生长在北边的地界,可以耐住大寒。
白发的道长虽然总是淡漠着眉眼在一旁冷眼旁观,到底心里还是暖着的。燕尘一边漫无目的的瞎猜,一边将柳树下的冰雪用东西铲开。前几日下了大雪,营里加紧了巡防,他一时之间没有找出空闲去给柳树去寒,好不容易得了时间,连动作都有点风风火火起来。
他一走过山阴时,正好对上了在那里喝酒的叶家少爷的眼睛。
目光一触即离。他继续目不斜视的朝着柳树那里走去,背后传来叶家少爷咕咚咕咚灌酒的声音。
他本来以为直到叶向歌离开,他们都只是会这样,有着点头之交而已。燕尘明白自己的性子,暖不够暖,冷也算不上,只是与谁都亲近不起来而已。
但是他们居然就真的慢慢熟悉了,叶家少爷和除他以外一整个巡防队的人都玩得风生水起,每天带酒而来醉酒而去,潇洒自在的看得其他站岗的少年们牙都痒得不行。燕尘本来不在意这些,但是看他们喝酒玩笑看得多了,他再怎么记性不好也不会记不住这个名字。
叶向歌。
白日放歌须纵酒。
这是一个很……潇洒的人吧。
如果说燕尘对于叶向歌真正熟稔起来要有个决定性的事件的话,那就应该是在他带领三千巡防营士兵于古战场大败奚人军队的那个庆功宴上。因为不怎么喜欢应酬,更或者说是对一群喝高了的醉汉无可奈何,燕尘在喝了薛帅给的酒之后就默默把一个喝高了的人拉到自己的位子上,然后偷偷溜去了映雪湖。
他总是来映雪湖的。高兴的时候来,不高兴的时候也来。看着天空中斗转星移,听着湖水声潺潺如同佩环鸣响,他总是能很快的平静下来。然后想想往事,想想未来,再想想,那个人回到了杭州之后,是否还会想起这里的时光。
这里很安静。可以好好想事情。
不过这次,显然有不速之客先过来了。
不速之客显然是喝高了,睁着一双眼角发红的凤眼,笑眯眯的看着他,然后说:“燕尘,你来啦?”
彼时燕尘还在湖边发呆,听见这一声差点没把自己的盾扔进湖里去。但是他好歹是忍了下来,回过头去看这人是谁。于是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叶家少爷正披着一件外袍躺在他脑袋正上面的树干上,一边执着他从老家拿过来的白玉酒壶喝酒,一边举起酒壶对着月光大声吟诗。
“白日……放歌……须纵酒!哈哈哈,燕尘,你觉得我念得好不好!”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啊呀呀燕尘你变成三个了,莫不是少爷我喝醉啦?”
他翻了个身,一个不稳差点摔下来。长而厚实的外袍从树干上垂下来,在燕尘的眼前晃悠。
燕尘被他吵的不行了,于是抬头看了看他。叶向歌就在这时刚好把头低下来,凌乱的碎发从他耳边垂下,还带着醉意的凤眼一弯,突然就说了一句另燕尘猝不及防的话。
“燕尘……你开心吗?”
你开心吗?燕尘?
燕尘愣了一下,墨色的眸子怔怔的盯着上面那个人泛红的眼睛。叶向歌被他这么看着也不恼,只是带着些酒醉后的笑意的神色慢慢认真起来。
“燕尘,你开心吗?”
他又问了一遍。
风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雪花静静的落了下来。燕尘想起前几年这个时候,那个藏剑睁着一双藏着君山桃花的眼睛靠在他身边,看着天上星辰说,你我在雪野茫茫里这样取暖,倒也不冷了。
“我不开心。”
燕尘低下头,突然笑了一声。
映雪湖的湖水是冰冷的。燕尘不用摸就知道,手入水,是透心的凉。
怕冷是一种病。因为哪里都没有暖意。
上面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翻了个身,直接栽了下来。燕尘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的接住了他。他跳下来的时候还带下来树上的一堆落雪。那雪团扑头盖脸的砸在他们身上,把燕尘冻得打了个哆嗦。
一番天旋急转,再回神时,燕尘带着点悲观的情绪发现他被那个少爷砸倒在雪地里,身上被他压得死死的。胸口传来一阵闷闷的疼,估计是被撞得太猛牵扯到伤口了。
没死在战场上难道要死在这里么?燕尘默默想着。
但就在这时,被他好好护在怀里的人突然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一张带笑的脸就凑了过来趴到他肩膀上。那个披着大氅的暖洋洋的身体就贴紧了他。一团热气环绕在他周身,连冰冷的玄甲都没有阻挡住这团热气直接透到燕尘身子里。
“不开心的话,抱一下就好了。少爷我献身给你抱,你可要以身相许吗?”
他抱过来的时候,衣袖中带着一股不知名的花的清香和酒香,紧接着,就是一阵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