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个人一起往剧院走,期间他告诉了我他的姓名,又问我叫什么名字。到剧院门口,其他人已经陆续上了团巴准备回校,可是直到我们走到大巴车前李石祺也没打算把咖啡给我。
我当时年纪还小,面对任何人都紧张,只能一路跟在他后面,眼睁睁看见他拿过杨佳林手里的袋子,提着两袋咖啡上了大巴车,问是谁点的咖啡?我吓了一跳,感觉自己要被责怪。结果车上的人见了李石祺好像比我还紧张,我站在大巴车下面,看见他们隔着车窗打量我。
李石祺递完咖啡下车,正巧碰上学长赶来,他只是看了李石祺一眼便也变得异常拘谨,问我这是谁。我说他刚才看了演出,很喜欢我们的表演。我话没说完,李石祺说不是,他是看了我的演出很喜欢,和舞团没有关系。
……
很爽。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不只是因为我不太喜欢他们所以觉得解气,也因为我第一次知道我在别人眼里原来可以跳得这么好。可是我后来回想,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真心还是算计。
我快要跟着上车的时候李石祺叫住我,问我能不能聊一聊,他请我喝咖啡。我说我不习惯喝咖啡,而且这里离我们学校很远,还没有公交车,他说没关系,等会儿让司机送我。我答应了。
虽然事后再看,确实没有理由随便叫住一个陌生人要聊聊,也不会无缘无故地讲想要认识一个人,可是当时李石祺的形象完全不会让我联想到他会对我有任何不寻常的想法的可能。他很……他跟我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能明白吗?我那时穿着几十块一件的卫衣和牛仔裤,而他从头到脚都精致贵气,还有私人司机,一看就是日常出入在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的高端场所的人,从年龄和气质来看,还该有一个同样优秀的妻子甚至孩子。
不知道你会不会信,我那时真的相信也只相信他是喜欢看我跳舞。
我跟他上了车,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说我一般就在学校,也不知道可以去哪。他问我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我想了很久,说跳舞。他笑了。最后他带我去了一家日式茶室。茶室需要脱鞋,我的运动鞋表面全是磨损的痕迹,跟他的皮鞋摆在一起,让我觉得无措和丢脸。
他很沉默,虽是他自己说要和我聊,但是一路都没怎么讲话。我有点忘了自己是什么心情,其实挺安心,大概还觉得他亲切,毕竟他是除了老师以外第一个对我表达出明显偏爱的长辈,感觉不论说什么都不会要紧。
落座时我收到老师的电话,那里的房间布局有点复杂,我们在一间小包厢,我怕出去接更麻烦,所以就当着他的面接起来。学校寒假里有一次去彰州集训的机会,我已经通过面试选拔,但是还没能交上学费。为了攒钱,我从高中开始每天下午只要有空就都在附近的炸鸡店打工,可是十二月的工资要月底才能发。老师打电话过来是要催缴费,这事情着急,我也顾不上面子,直接求他给我多宽限几天。老师在电话那头叹气,说还是先帮我垫付吧,然后委婉地告诉我跳舞确实要花很多钱,这只是刚刚开始。
我挺难受的,又觉得丢脸,感觉自己在谁面前都抬不起头。这时李石祺在对面问我要多少钱?我说八千。他说打到哪里?我没敢信,就呆呆地愣在那。他等了一会,示意我把电话交给他,直接问老师要打到哪个账户?包厢里很安静,我听见老师问他是谁,他看着我想了想,说是我的家人。
我一下子就哭了,是那种没有情绪也没有经过思考的哭,像本能的生理反应,等我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就已经掉出来,根本不受我控制。他看见我的样子稍微有点诧异,但还是面色如常地和老师讲话,然后他挂断电话,对我说老师说需要从学校内部系统走,所以他把钱打给我,叫我从系统里上传。我还是控制不住眼泪,他等我平静下来,问我为什么哭。
我告诉他我的身世,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像以前得知我身世的每个人一样,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了很久之后告诉我其实他和我差不多。他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亲人,是他的母亲,几年前因病去世。她的丈夫直到最后也没有来,因为那时他正在马耳他陪小儿子体验海钓。
听他讲完以后我又哭了。我其实是一个很少哭的人,因为在大多数时候哭是最没有用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眼泪。
我一边想如果是我,我愿意一开始就没有家,还是像他一样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我也想要一个妈妈,可我也不愿我的妈妈这样受苦。为什么我们都过得这么辛苦呢?这个世界真的有幸福的人吗?想着这些,我就止不住地掉眼泪。
和我不一样的是他非常非常平静,在我的对面很冷静地坐着,好像他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很多细节,在那时我都没有觉得不对劲,回想才会觉得有些其他的意味,其中也包括这个动作。可是其实,你说是虚伪也好,说愚钝也可以吧,不论怎么回忆怎么复盘,我还是想要相信至少在那个瞬间我们之间是纯粹的共情,哪怕只有一刹那。
第57章 57 代价
集训费用八千,他往我的账户里打了八万。我收到短信的时候吓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火急火燎地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多打了一个零。他云淡风轻地说没有多打,你们老师说了,学舞蹈要花钱,你先存着吧,之后慢慢用。我说这样绝对不行,本来等我十二月的打工薪资发了就凑齐八千块,可以立刻还,可是给我八万我怎么也还不了。
那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他那边传来敲击键盘打字的声音。我讲完话以后打字声停了,他说,那像你老师说的,之后还会有很多比赛和集训的机会也需要钱,你去不去呢?我说那是以后的事情,我会自己打工挣,但不管怎么也不能欠钱。
有人和他讲话,他没理,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和我说你的时间很宝贵,应该花在跳舞上,不该花在打工上。我知道你没有钱,我资助你。你知道什么叫资助吗?就是我无偿给予你金钱上的帮助,你专心学习,好好跳舞。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喜欢看你跳舞,我觉得你的舞值得被更多人看到,而不该只是给其他舞团跳暖场。
我又感动了,我想不出合适的称呼,最后叫他老师,然后说谢谢,但不是无偿的,等到我站上大舞台挣了钱,我全部还给他。我像立誓一样地说,等到我毕业,我一定会拼尽全力进宁城最好的舞团,我要跳一辈子舞,绝对不辜负他的期望。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说那期待我站上更大的舞台,至于还不还钱,随我高兴吧,八万块对他来说是个零头,其实不值得我在意。就这样,我收下了他给我的八万块钱,也放弃了留在彰州的安逸的机会。
那时我心比天高,感觉自己的人生彻底转运,可我不知道那八万块的代价是什么。他没有告诉我。
从彰州集训完回到宁城后他联系我,说想和我见一面。原先他将时间定在晚上,在一家私人影院。我当时觉得有点怪,但是想着可能他这样的有钱人不习惯在大电影院里看电影,所以也没有特别在意。不过他挑选的时间实在很晚,我回宿舍估计已是凌晨,会影响室友睡觉。我提出这事时他说可以在外面过夜,第二天送我回去,我不想再让他花酒店钱所以拒绝了。他没有强求。
于是,他放弃了私人影院的选择,只是与我一起吃晚餐。我把这次见面定性为一场轻松的汇报,我该告诉他我学到了些什么,舞蹈有了哪些精进,这样才能让他觉得给我的钱没有白花。所以我在晚餐前问他想不想看我跳舞?我以为他肯定会说想,只是在等着我自己开口,但他的表情有点尴尬,好像我问了一个很滑稽的问题。
我挺失落,感觉才一个多月他就对我的舞蹈不感兴趣了,那看来原先我的舞蹈也没有给他留下那么深的印象,我还是没有那么优秀。在这次见面之后过了一周,我又收到他的消息,说他每周六在宁城包了一个舞房,我可以随时去。
我问他会一起来吗?他问我希望他一起去么?我一心想着要给他证明自己没偷懒,没有辜负他的善意和好心,我说我希望的,你有空可以来看我跳舞,我已经比上一次暖场的时候跳得好多了。于是那个周六,我们在舞房里见面了。
我为他跳了一段《问月》,是我那时觉得自己跳得最好的一段舞,他看得很认真,说我的进步非常大。我得到认可特别开心,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我对着把杆拉伸腰背。他走到我身边,手掌压在我的背上。我起初以为他是想帮我,还说你可以按得更重一点,可是他帮我按了几下,手掌慢慢上移,覆盖住我的后颈,手指擦过我的耳垂。
我一下子站起来,透过余光瞥见镜子里自己脸色通红。他还是没有表情,很平静地问我怎么了?我愣住了,对他说对不起,没敢问他为什么要摸我的脖子和耳朵。但是他主动讲,是按后颈不舒服吗?我说一般都不会按那里吧,没有发力点。他说他不知道,下次不会了。
我的脸热得更加厉害,感觉自己对帮助我的恩人做了阴暗的揣测,特别自责,一直在道歉,差点都要说其实按后颈也没关系,是我不好,我自己不习惯。
我们每两周在舞房见一次面,我先练舞,他在临近晚饭时来,看我跳一段,然后带我出去吃饭。
那段时间我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他对我有其他的心思?说实话,我已经分不清了。回忆是会被修改的,你会有这种感觉吗?当事情发生了以后再去回忆,有时觉得是真的没有,有时又自省是不是潜意识里想继续心安理得地用他的资助费所以才抱着侥幸心理刻意回避。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想,想到最后真的分不清了。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确切有明确意识的那天,是有个人在晚饭时进了我们的包厢。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打扮得也很精致的男生,你应该能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进来以后直接蹲到李石祺的腿边,抱住他的腰,问他为什么再也没有联系他。他看了我一眼,但眼神根本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好像我在不在这里都没有关系。他继续对着李石祺说,他知道他很忙身边人也多,但是为什么一个月一次都不见了?说着说着开始掉眼泪,说前阵压力大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所好贵要花钱,能不能先给他一点。
他还在说话,李石祺已经拉开椅子站起来,一边用手掰开他的脸。他没松手,继续挂在他身上,口红被抹得晕开来,像血。我整个人都懵了,听他口齿不清地报数额,实在过不下去,就给五万吧,三万也可以。
服务员听见动静进门要把他带走,我魔怔了似的盯着他脸上被抹散的口红印,他被带到我身边的时候自暴自弃地跪趴在地上抱住我的小腿,问我他是不是给你很多钱?你给我一点吧,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眼泪和晕开的化妆品全部糊在他脸上,原先那么好看那么精致的人就在几分钟里变得这么狼狈。我心里的震惊也变成难受,蹲下来给他递了张餐巾纸,说对不起,可我自己没有钱。
这时李石祺问你们的经理在哪里?他寻常语气都很平,这回明显听出来动了怒。这下轮到服务员道歉,猛地一使力就把他拽走了。我坐回座位上,没有敢看李石祺,感觉那个被拖在地上拽走的其实是我自己。过了一小会,门又被敲开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到李石祺身边对他连声道歉,说没有核实清楚人员才造成了这样的疏忽,这一单为他全免,也会及时惩罚对应的负责人。
李石祺不说话,他越过桌子对着我道歉。我局促得要命,又不能替李石祺说没关系,坐也坐不住,几乎要站起来,这时李石祺对他说出去。
他走了,包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音响还放着舒缓的纯音乐,但我觉得如坐针毡。李石祺没讲话,走到包厢内的洗手间去洗手,随后走到我身边,在我旁边蹲下来。他告诉我那是他以前的男朋友,因为一直向他要钱,所以他们分手了。病都是假的,每次拿了钱就去赌博,所以给出去的钱也都是无底洞。他把手机屏幕朝向我,给我看他和那个男人的转账记录,我看见一笔一笔的花销流水。身边有很多人也是假的,是那人口不择言乱说。他平时工作很忙,哪会有那么多时间?
我脑子里很乱,一边听,一边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至少可以确认一件事,那就是李石祺喜欢男人。这事情意味着什么?我又该怎么做?
你不一样,他说,你很乖,我拿你当小孩子的,你不需要多想。你如果觉得害怕,我们近期就不再见面,但是我给过你的钱你可以继续花,或者像你说的,等到你成为大明星挣到钱了以后再还给我。
可能是因为受到突发状况的影响,他和我说话的语气很温柔,真的像在哄小孩。听他解释以后我也有点心软,那个男生看起来确实可怜,但是如果只看他的可怜,只听他的一面之词,那对李石祺也不公平。
事后证明他们都撒了谎。李石祺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单纯,那个男生对他而言就是情人之中的一个,根本不是什么男朋友。但那个男生也过分,那些病他确实在撒谎,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事,他得寸进尺地要了很多去赌博,还在外面骗过别人的钱。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我又开始打工。
新学期开始我参加了一些比赛,花了点钱,每花出去一笔我都会给李石祺汇报。原先真想专心跳舞,等到上班再挣钱,可是从那次晚餐起我发觉该还的还是要尽早还清。大学时间还剩一大半,我要花钱的地方还太多。八万不好挣,我只能慢慢来,至少得先做到不再问他要更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