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羽看在眼里,有点诧异陆枫杰家竟只有一双拖鞋,但是没有多问。
同陆枫杰一起过夜的日子,他对他与外表不符的整洁细心已然有些印象,但是真正踏进他的家里时还是不免惊讶。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墙体装饰还有点艺术感的巧思,阳台悬着几盆绿箩,为一居室添上点青翠。
难怪陆枫杰总忍不住要往自己那里添置东西,他瞬间理解了他的行为,大概确是习惯使然。这番对比下来,自己在宁城的公寓实在没有什么家的气氛。
陆枫杰走到阳台关上窗,取下墙壁置物架上的空调遥控器打开冷空调。“你坐吧。”他指了指沙发对晏羽说,“有没有什么想喝的?啤酒,汽水,或者茶,还有白水,不过要现在烧,得等一会。”
“白水就可以。”他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背靠在柔软的靠垫。
陆枫杰取出电热水壶去烧水,在冰箱前顿了顿,不甘心似的回头问他:“我最近发现龙井和柠檬一块泡水很好喝,不试试吗?”
“好,那麻烦你了。”他由衷地夸,“你好会生活,这么一比较,我的公寓就像是个酒店。”
陆枫杰从冰箱里取出柠檬来冲洗,随后垫放在砧板切成薄片。料理完后,他问道:“那在津枫港的房子呢,也像你的公寓那样?”
“嗯……比较简约的装修风格,当然比我的公寓好些,不过没有你这里这样的生活气。”
“哦。那你更喜欢哪种?”
“我当然更喜欢你家这种,但布置起来很麻烦吧。”
“一点也不麻烦啊。”他的语调有些飘,“我也没怎么费心思。”
“这是你的天赋。”
陆枫杰耸耸肩,从橱柜里拿出两只陶瓷杯。“就用陶瓷杯吧,行么?只有我用过。”他解释,“一次性杯的话,我这里只有塑料的,倒热茶不好。”
“好。”他在这环境里逐渐放松下来,想到自己来这里是要倾诉心事,油然而生一种仿佛要接受心理咨询的错觉。
陆枫杰泡好茶,端着杯子递给他,拉过可移动茶几与板凳坐到他跟前。晏羽瞟他一眼,逃避似的移开视线,转而去看茶杯中浮在水面的茶叶与柠檬片。
“喂,小羽毛,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他给气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审问你。”
晏羽抿了抿嘴唇,也跟着笑了。
“你的事情我想知道,但是你不想讲就不讲,就当作今天是来做客喝茶。你对着我也搞得这么大压力的样子干什么?”他玩笑道,“我算什么东西?”
晏羽顺水推舟地逗他:“你也知道啊。”
“喂!”
他笑了两声,心情明快很多。空调吹出的冷气渐渐溢满房间,把气温染至恰到好处的清凉。他将茶杯捧在掌心,热水的温度透过陶瓷容器,传递至肌肤已是舒适的暖。
“其实,最初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他慢慢措辞,将曾经讲过的话重复一遍,“从小我就没有家人,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家里人来联系过我,不过我也已经不希望他们来联系我了。”
晏羽顿住,一时没有开口。
陆枫杰陪他静了会:“小时候在福利院的日子很辛苦,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他摇摇头,“如果没有那里,我现在都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去学舞蹈的学费也是多亏了给的保障金,我很感激。只是我想要一个家。一开始的时候一无所知,其实日子也就那样过。但是长大以后慢慢就懂了,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是有家的,但我是没有的。”
他漂亮纤长的睫毛轻轻地翕动,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讲述自己的事情。陆枫杰看着他的眉眼,心里已然泛起一阵难受。
“我去念初中的时候,学校可以提供宿舍,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在学校里住宿,六个人一间,上下铺。书桌摆在床对面,挺挤的,不过比大通铺要好些。”
“我记得念到初二还是初三的时候,大家都开始想要离开家,我们的舍友换过几轮,其中就有不想在家里住所以搬出来的。有的人是爸妈闹离婚,甚至也有家暴。有的人是出于叛逆。叛逆那时候是个好词应该说,大家也不觉得这是褒义词,但讲起来却像平民英雄,好像谁叛逆得最厉害,谁就是最有态度的那一个。”
“有些人的叛逆是故作姿态、虚张声势,可有些是真的和家人不睦。他们在面对家人时的痛苦和愤怒都是真的,我能感觉到。看我的同学与父母吵得太凶时,我对自己说看来没有家也不能算是彻底的坏事嘛。我没有负担,没有桎梏,想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谁也不会管我。但我实际心里清楚那是我对自己说的谎话,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叛逆究竟是什么滋味。……虽然我知道暴力是多么可怕的事,现在我也知道一切都是加害人的错误,但是当时我真实的想法是,哪怕他会打我呢?我想如果我有机会有一个家的话,我一定会乖乖地讨好每个人,让大家都开心,让我们的家变成一个爸妈都会幸福的地方。如果爸爸想发泄,那么打我也可以。是不是很蠢、很无知?可我那时候就是这么这么地想要一个家。”
“如果叛逆是构成青春期的必然条件的话,那我就没有青春期。那些年就像白开水一样过去,我后来看到过很多青春电影,只觉得他们跟我不在同个世界。我不知道除了年纪以外,我过的那些年凭什么可以被称为青春。不过,失去青春期也没有让我觉得太糟糕。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失去了很多,而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件。”
“在我并不存在的青春里,是跳舞救了我。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喜欢它的什么。我通常会说我喜欢能够自由地控制与伸展自己肢体的感觉,到了后来,喜欢沉浸在异世界里与现实脱轨的迷失感。我没有说过的是,我最初喜欢上跳舞的原因也许是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什么能够在意的东西,可其实我很想在意一点什么,我渴望有所寄托,哪怕寄托也会带来枷锁。”
“如果没有跳舞的话,我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听起来有点夸张,但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到了今天我也这么觉得。如果他肯让我回去跳舞,我就不会控制不住我的情绪,我也不会恨他。……我可以不恨他。”
第56章 56 晏羽
进入舞蹈学院以后我认识了杨佳林,她和我同岁,不过比我大一届。佳林很照顾我,她是我在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没有看不起我的人。你问为什么其他人会看不起?就是因为我的身世。我没有刻意隐瞒我是孤儿的事实,他们都同情我、可怜我,与此同时也看不起我。
这事其实没有说出来那么严重,通常情况下他们并不会暴露,甚至或许其实他们根本不自知。但气场是不一样的。那时我常常因为面试密集赶在半夜里练舞,第二天到了现场,他们会在我面前特意提起,又刻意沉默。要说是巧合当然也没问题,可我就是能够读出他们在想什么是孤儿嘛,打从出生起就吃苦,所以现在也这么能吃苦。
就好像当面小声地议论别人,他也许没有听到,但能够感觉到。人是有直觉的。佳林就从来都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好啦,我又没说你,你当然也不会啊。
初遇李石祺的那天我也和佳林在一起。演出完他们约着点了咖啡,我没有点。
咖啡做好的时候学长问谁有空去拿,结果没人讲话,安静了好一会儿,有人说小羽是不是卸完妆了?其实卸完妆的人远不止我一个。不过那时我是舞团最小的,破格跟学长学姐出来跳演出,我想我年纪小,虽然没有要但是也确实该我去拿吧,所以我就说我可以去取。学长把订单截图发给我,佳林的妆卸到一半,服装还没脱,有点不太高兴地半开玩笑地替我讲了两句话,也没人理她。我那时觉得是我害她尴尬,后来才知道其实不是我的错。
佳林说叫我等她一起去,可我怕他们因为我等太久又要不开心。而且也没有很多杯,我一个人能拿下。所以我没等她,自己先去了。
我去取咖啡的时候订单还没有完全做好。时至如今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时不过十二月初,但是店里已经摆满了圣诞节的装饰,音响里在放圣诞相关的歌,我没有听过,但是听到歌词在唱Merry Christmas。我正在想,距离正式过圣诞还有那么远,就已经这么有节日氛围了吗?
这时候他走过来,对我说“你好”。他穿着一件长到膝盖的黑风衣,衣服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意,气质凛冽。李石祺……他的脸色一直都很冷淡,和我说你好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气场很足。我一时间被他吓住了,还以为是我不懂咖啡厅的规矩,会不会在不经意间插了他的队。
然后他说,他刚才看了我的演出,觉得很喜欢,想要认识我。我的第一反应是他肯定搞错了。我们那时没有正经的表演,都是借着学校的光去给其他舞团跳开场或者暖场,顶多再在谢幕的时候露个脸。那天我们就是去给雅艺舞团跳暖场,上台时间不过十分钟,而且我被排在很不起眼的地方,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该记得我。
所以我对他说谢谢,不过您恐怕是认错了,您应该是在说雅艺的舞吧?
他嘴角动了动,我当时以为有点不耐烦,后来知道他在笑。他说没有认错,他也不知道刚才看的是什么舞团的舞,是朋友邀请他去,只知道我是在演出到中程的时候上台,穿墨绿色立领上衣,站在舞台右侧第二位。虽然后来发生了很多…超乎意料的事,但我必须承认那时我真的非常感动。
咖啡做好了,装了两大袋,服务员随口向我确认清点数量,可是我只有订单号,看不见他们具体点了些什么。他就问我你自己没有买吗,为什么要帮别人来拿?我说我年纪最小,理应我来取。他问我多大了?我说我十九岁。
服务员核对完订单,他直接接过那两个大纸袋喊我带路,我推阻了一番没成功,隐隐约约看见附近好些人在看我们,我有点尴尬,就任由他拿着。推阻时我碰到他的手背,他穿得不算少,可是手很凉。我问他您冷吗?他没回答,又对我动了动嘴角。
出门后不久我就看见佳林在往这边赶,我向她介绍了李石祺。她很顺利地从李石祺手里接过一个纸袋,这下只有我两手空空。李石祺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又没法跟李石祺抢,只能跟佳林一起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