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那等会叫司机送你跟许戈去医院。”

晏羽埋头“嗯”了声。他生出几分抱歉,心里知道专业舞者受伤是常事,刚才看晏羽行走和下蹲都很寻常,伤势显然不严重,为了这点小伤特意跑医院,着实兴师动众。虽然这样想,他依旧沉默着未曾忤逆。毕竟他是李石祺的私人医生,而不是晏羽的。

可以解释为关心则乱,但也未免太强势了。晏羽会觉得不满吗?

不过这样潜藏着争执的情况他见得不多,他们的感情自然也不容他多加置喙。亲密关系本就复杂,绝不可通过某个切面盖棺定论,他不再是懵懂天真的大学生,对这道理心知肚明。何况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不错,正是这句话,时间可以证明一切。如果不是怀抱着强烈的爱意,谁会能够心甘情愿地与其他人共同生活九年?因为各种原因与历任女友分手时他常会想起他们,真是不容易呢,分明是充满禁锢的感情竟然也可以这样长久。

因此李石祺被突然确诊绝症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的词汇便是造化弄人。也不知是祸不单行还是受到噩耗影响,李石祺住院的第二天,晏羽在演出时韧带断裂,当晚便被送进手术室,竟比等待治疗的李石祺还要更早。

当然两人的伤病不可相提并论。晏羽的手术顺利,只需静养就好。李石祺的病状则是无论医术多么高超都必然回天乏力,唯一能做的徒有延缓死亡。

就他看见的情况而言,李石祺知道自己得病时的反应相当平静,就像被通知工作行程时那样说知道了,第二天传来晏羽进手术室的消息好歹还皱了一下眉头。晏羽做完手术被送到李石祺的病床旁边,这是他第一次在李石祺确诊以后见到晏羽。

面色肉眼可见地憔悴,眼下一片黑,脸也有轻微的浮肿。左腿被固定着没法动弹,晏羽侧头与李石祺对视,只一眼便红了眼眶。许戈自觉地偏开视线,悄悄退出病房。那是他所见到的晏羽的唯一一次失态。

晏羽的情况日益好转,李石祺的身体则在逐渐恶化。起初还要求助理定时前来交接工作,从某一天起不再有人来,他得知他是将员工都遣散了。等到晏羽能够恢复正常活动,只需自己为重返舞台每日复健的时候,他收到来自李石祺的通知,告诉他他们决定搬去津枫港。

眼前映出辽阔壮美的海景,胸腔里涌起的却是大煞风景的寂寥。他明白这决定的意义。绝非散漫悠闲的海滨度假,而是李石祺决定让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在这片蓝色海边走向终点。

馥郁的咖啡香早已在海风的吹拂下散了,管家将所有的窗户都关起来,点燃茶几边的香薰蜡烛。烛光幽幽隐现,在密闭的空间里悄然漫出丝缕愈创木与香柏交叠的气味。

许戈捻着方才剪下的药片打开房门,便闻到这股气味。李石祺偏爱愈创木的味道,换过几款香,唯一不变的是总有愈创木作底调。这一款未曾闻过,比以前的多点甜味。想来这次从津枫港回去以后,每每忆及海边的夜晚,恐怕都会唤起这股香。

晏羽正踏上楼梯,听见声响,朝他转过身:“是给石祺送药吗?”

“嗯。”

“我帮你带上去吧。”他走下来,“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要和他说的话。”

“没什么事,那麻烦你给他,我就不上去了。”

“好。”晏羽接过来,握在自己的掌心,“你早点休息。”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叫我。”

“好,晚安。”他走上楼梯推开房门,李石祺正靠在床头,面前竖着张桌板,上面搁一台笔记本电脑。见晏羽进来,他合上电脑,又将桌板推到一边。

晏羽提起水壶倒一杯温水,拆开药片包装递到李石祺的面前:“吃药。”

李石祺接过来吃了,问道:“怎么是你送来?许戈呢?”

“我上楼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就替他拿上来了。”

晏羽接过水杯放在床头,然后绕到床的另一边,在李石祺的身边坐下。李石祺朝他伸出右手,他会意,偏身靠在他的肩膀。

病了将近半年,李石祺瘦了不少。无法再保持健身的习惯,肩膀与手臂的肌肉都在渐渐流失。看着面色尚可,身体也还健全。他感到李石祺的气息缓缓地扑在自己的脸颊,透过相触的手臂,能够感受到温润的体温。然而这才是最让人心惊的事情。因为白纸黑字的诊断结果早已拆穿这看似光鲜的一切不过如同蒙在外部的一张彩色薄纸,实际内部早就已经衰朽,并且还将不断地衰朽下去。等到完全耗竭的那天甚至都不必等到,总之在触手可及的未来某天,那层皮肉也将被全然吞噬,露出残忍丑陋的实相。

“明天要回宁城吗?”

“要回。”晏羽仰头看他,“该回去复查了。”他的腿伤已经痊愈,日常生活不成问题,但是长时间跳舞的运动强度毕竟与平时不同,他现在每天复健训练,还是需要定期检查。

“后天再过来?”

“嗯。”

“给你请个医生过来吧,每周这样太累了。”

晏羽的眼神动了一下:“没关系,开车回去也就三个多小时。而且这些检查都要用仪器,只能回医院去查。”他赶在李石祺说话之前亲了一下他的脸:“我自己去就好了。”李石祺没什么反应,他又说:“这次回去我还要带点东西过来。”

“带什么?”

“唱片机。”

“之前没带上?”

“东西太多了,我又担心用不上,带了浪费。今天刷到附近有一家唱片店,就突然想起来这回事,之后还能去店里看看。”

“这里还有唱片店。”

“我也很意外。而且看他们发的图片,选片质量还挺好。”

李石祺的手掌在他的肩头拍了拍:“李言清说她后天要来。”

他坐起身:“来津枫港?”

“嗯,她来看我,住一晚再走。”

“那我明天走之前叫管家为她收拾一间卧室,就我们旁边的那间好吗?”

“可以。”

“她怎么来?”

“她人在日本,坐飞机到宁城。”

“我去机场接她?”

“我叫司机去接,你不用管。”

他先是说“好”,但很快又提议:“她是几点的航班?如果时间合适就我去接吧,我从宁城过来也会经过机场。”

“那我明天问问她。”李石祺看着他说,“其实没有关系,小羽。”

“我也没关系。”晏羽对他笑了下,心想整个李家只有李言清待见他了,还是该礼貌一点。更准确地说,整个李家也只有李言清待见李石祺。

时钟显示十一点,该睡了。他说:“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