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坐在他前面的女人转过头,小声问他道:“你是?”
他想了想,按照方才工作人员沟通时的说法回答:“我是晏羽的朋友。”
“津枫港认识的冲浪手?”
“嗯。”
她挑了挑眉毛,表情变得暧昧不明,与身旁同行的男人对视一眼,男人站起身,问道:“你要不要坐到前面来?”
他颇感意外地摆摆手,虽然心里确实想,但也知道基本礼节:“没关系,你坐吧。”
“来吧。”女人说,“他只待一会儿,等会还要赶飞机,得提前走的。”
听她这样讲,他便与男子互换了座位,连声道谢后在前排坐下来。虽然晏羽没有对他描述过长相,但他猜测自己身边的这位女士大概是杨佳林。
待他坐定后,她小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半年前。”
“哦……”她点点头,“你这次,来宁城看他跳舞?”
他沉默了会,思忖片刻:“我现在在宁城工作。”
她回应了声,这次的语气里带了点探究与意外。
这一问一答间,他油然而生一股接受审判的紧张感,迟缓地反省自己刚才因为假票的意外太过狼狈,也不知道本来精心收拾过的着装有没有因此变得凌乱。
杨佳林不再提问了,他忐忑地等待着,没等到杨佳林开口,剧场的灯暗了下来。几乎在灯光暗灭的瞬间,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得重而快。
背景乐悠悠响起,顶光缓慢而柔和地亮起来,舞台中央独立着一位舞者,着深蓝长袍,双手自然垂落,他低垂着头,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脸侧。古琴声起,他仿佛被琴声唤醒,逐渐轻微伸展肢体,古琴渐急,他踱起步来,总体仍是不疾不徐。
风铃声清脆地响,身后的轻纱幕帘慢慢升起,现出一副由数十名舞者构成的水墨山水。她们极慢、极小地舞动四肢,水墨的边界轻轻波动,模糊而微妙地朝周边晕染。
庄周侧身,缓缓举起右手,以指尖触摸虚空,他仰头,望向指尖的方向,手臂在空中探出一道圆弧,而所过之处,其身后的水墨也随之颤动,如涟漪般流淌蔓延。他触摸着空气,触摸着虚无,仿佛在探寻梦与现实的分野。古筝,琵琶,错杂的乐声融入古琴,肢体流动的幅度愈渐加大,扩展,张扬,神情如入梦般痴迷,双臂带动身体,身体引着脚步,旋转,伴着轻盈的小跳,衣袖在半空中翻飞延展,身影顿挫、虚迷,仿若浮动。
在庄周的身后,水墨的舞动亦变得浓重,边界已模糊到无形,整幅画作如潮水般翻涌,彼此交织又不断相错。人痴了,画也痴了。
他踏开大步,仓皇地寻觅着,琴声愈来愈急,四肢最大幅度地延展,痴迷化作茫然,水墨散逸,离析成斑斑点点的洁白与漆黑。庄周彷徨着寻至边沿,伸出手的瞬间,背景暗下!山水被黑夜彻底吞噬,无尽的夜里,只剩一束微光落在他颤抖的指尖。静,静。
万籁俱寂中,清丽的笛声倏地响起!与此同时,蝴蝶自另侧一跃而出
蝴蝶灵巧轻盈地舞,跃动着,腾起,再腾起,纤纤腰肢在空中划出道道优雅的弧,如羽毛般飘飘而至。清透的灯光洒在他仰起的脸庞,微睁的陶醉的双眼;光影交织,从眉眼到肩颈,勾勒出流水般柔和的线条,令人失语的美。
他着一身皎白的纱衣,锁骨在交领下若隐若现,轻灵的衣摆伴着动作在空中飞舞,仿佛也有了生命。双臂高扬,轻颤震动,伸展出蝶翼的姿态,他是漆漆中唯一的白,唯一的光。最后一个优雅的小跳,晏羽落在台前,连下落也是轻盈的。人站定了,衣摆与衣带仍飘摇着,风似的灵动。
全场静默了一秒,刹那间掌声雷动。
陆枫杰被响起的掌声猛地拉回神,鼻尖无法抑制地发酸,眼眶在无意识间蓄满了眼泪。他曲起双臂,也随众人鼓掌。
庄周回过头,望见蝴蝶的瞬间,眼神骤然清明了。他的目光紧紧追随,小心地扬起左臂,身体微倾,手指同小臂画出弧线,描摹蝴蝶飞行的轨迹。
蝴蝶不知庄周的追寻,仍轻盈灵动跳自己的舞,脚步快而轻,倏忽间,便翻飞至台侧,一拂袖,一转身,凌空一跃,旋转时,服装的下摆如蝶翼般张开,又随其侧身再度收束,翕动,在寂静中哗哗作响。
剧情稍缓,陆枫杰的心跳终于渐渐平复,余光里看见侧边递来一张餐巾纸,他下意识转过头,发现这张纸是后排同他换座位的男人递给杨佳林的。杨佳林正转头来接,也与他对视了。这时他发觉自己也落了一点眼泪,顿时不好意思,正想故作不知,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剧,不料杨佳林相当好心,直接撕下半张来递给他。
他可从来不在外面掉眼泪,掉了还被晏羽的朋友看见,他窘迫得很,将纸攥进掌心,只用手背胡乱擦了擦颊边的泪水。
后排的男人探身上来,对杨佳林说了几句话,杨佳林边擦眼角边点头,同男人摆摆手,说“晚上联系”,男人便起身走了,应该是去赶飞机。
灯光渐亮,照亮背后的水墨,蝴蝶舞入其中,搅动起波澜,与其相拥。山水宽容而温柔地接纳由蝴蝶纵起的轻波,任由其穿梭,游弋,水墨因之苏醒,因之流淌。他化作水墨间唯一的那点灵动的白,多么自由啊,他动情了,忘我了,笑容美得醉人。
陆枫杰看着他,鼻尖酸了,方才堪堪止住的眼泪忍不住地流。
很不合时宜地,他想起李石祺。他想,李石祺说喜欢看晏羽跳舞,那一定是真的喜欢,哪怕有再多的谎言,李石祺对晏羽说出的所有关于舞蹈的称赞,都一定是出自真心;可是与此同时他也实在无法理解,一个见过晏羽跳舞的人,究竟怎么会忍心让他失去任何一次跳舞的机会。
舞台上的两位主角,一深一浅,一重一轻。庄周仍追逐着,虽尚且无法与蝴蝶交汇,然而脚步已逐渐轻快,肢体也由浅尝辄止的试探变得愈发大胆。某一刻起,他忽然放下了追逐的执念,转而与蝴蝶共舞,不再靠近,只是舒展,跃动,翩跹,若即若离,交错又相叠。
两人同时悬空跃起,那一瞬,庄周化作蝴蝶,蝴蝶也成为庄周。
音乐与舞步一同攀升,他们身影交织,相融,托举,飘摇;绕着舞台回旋,如花瓣,如梦影。琴声在空气中弥漫,温柔地包围着这场轻纱似的梦。脚步轻得仿若浮游,游弋于空灵间,他们脱离了形壳,灵魂惺惺相惜。
琴声缓慢减弱,笛声轻轻升起,水墨显出痕迹,边界不再游移,而变得截然分明了。蝴蝶微微振翅,与庄周相离。它是轻巧的,自由的,幻影一样的,方才飘飘而来,如今也要悄悄而逝,不为任何人而来,也不因任何人而去。风起了,羽翼在风中流转,画出几道弧线,它不再留恋,不曾回头,扎进即将成型的水墨中,一去不返。
笛音如梦似幻,渐轻,渐淡,直至无声。庄周孤独地站在舞台中央,怅然若失,又似恍然。
庄周独舞时,陆枫杰才从方才的双人舞段中逐渐回神,抬起右手按在胸口,平复自己的呼吸。一边回味方才的演绎,与此同时,他忽然明白了之前在停车场里,晏羽为什么会对自己放弃冲浪的选择做出那么坚定的反对。他看着舞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片刻,舞台暗下,观众齐声欢呼鼓掌。
演员们轮流上台谢幕,庄周上台时,场内的气氛明显热络,他听见有人在喊“谢辰”。
“今天谢幕改顺序了。”杨佳林在他身边小声说,“原来是庄周最后出场的,今天改成小羽了。”
他点点头,看见谢辰退至侧边,同时向舞台后侧高举起右手。全场瞬间沸腾起来。在一片欢呼与掌声中,晏羽一袭白衣,小跑上台,笑容美而耀眼,扬起双臂向台下挥手,伴着几个轻盈的小跳,落至舞台中央,深深地鞠躬致意。
他又生出几分想哭的冲动,听见杨佳林在身旁小声地抽泣。
前排有人送花,晏羽跑至台前接过,抱在怀里,眼里泛着泪光。谢辰从工作人员手中拿过话筒,揽住晏羽的肩膀讲话,声音也是颤抖的。他讲完了,与晏羽对视,确认过他的状态,将话筒举到他面前。晏羽接过来,开口时仍然明显地哽咽,讲道:“谢谢大家,我回来了。”
陆枫杰仰起头,将泪水蓄在眼眶里,随后认真地、深深地看向舞台上的晏羽。他的双眼很亮,眼睛里有光。他听他说了很多个感谢,也听出他正在极其用力地克制汹涌的情绪。
最后,所有舞者共同拉手,对他们鞠躬谢幕。幕布逐渐下落,舞剧终了。晏羽右手捧花,向二楼VIP包厢的方向看来。
观众席间没有开灯,仍是暗的,陆枫杰未曾上过这样的舞台,不知台上的人看向台下时,是否能够看见观众的脸。但在与晏羽视线交汇的刹那,他看见了他,同时没有由来地确信,晏羽也一定看见了自己。
第76章 76 杨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