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第 39 章
孩子……?孩子!
豹儿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猝不及防地?从脑海里冒出来, 圆鼓鼓的两只豹子眼贼溜溜地?随着人转,忽然嘴巴一咧,恼人的魔音像是一窝马蜂破喉而?出, 嗡嗡嗡地?将人围住, 从此便不舍昼夜地?叮咬人的耳膜, 无休无止。
单是哭闹还不算,你若不理他,他便要天?涯海角地?追着你, 用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拽着你的衣裙, 用那油乎乎的脑袋往你的怀里蹭。
那不是孩子, 是生?出来了便塞不回去?的人形妖怪!它会吸干人的精气神, 将妙龄女郎眨眼之间变为黄脸妇人!
韶音猛地?打了个激灵,一把推开了李勖,“我不要!”
李勖缓缓收回手臂, 颊边的箭涡一浅复又一深, 没盛住方才的期冀,只盛住了马车内此刻的尴尬。他笑了笑,很平静地?问道:“为什么??”
“我讨厌小孩子!讨厌他们?没完没了的哭闹,讨厌他们?流口水、尿裤子,更讨厌他们?黏着我, 管我叫……”
韶音连“阿母”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
好像一旦沾上了这两个字,她就不再是自由自在的谢韶音了。
阿母是端庄的, 细致的, 耐心的, 温和的, 宽容的,可她不是。她还想为自己保有任性胡闹上天?入地?说走就走的权利, 京口这方人间已将她从九天?玄境拉入紫陌红尘,若再多个孩子,那便是直堕阿鼻、万劫不复了。
“……总之,我可不想要孩子!你若想生?,自己生?便是了!”
大约是她拒绝得?太过干脆,面上的厌恶太过明显,对面的男子很快便退步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若不愿,咱们?大可晚一点再要。”
当此之山雨欲来际,李勖的确是想要留下个孩子,可方才所?说却并非是这个意思?。她已明显不再抗拒他,或许这便是两厢情好之时,也是水到渠成的时候了。“生?孩子”不过是个庄重?些的暗示,他其实只是想向她求欢。
韶音好看的眉眼仍是皱着,没再反驳他这话,却也并没有听懂他话里隐晦的含义?,直垂头摆弄着十根白生?生?的手指头,似乎每一下都在心烦意乱。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清凉的雨丝自车窗外飘洒进来,打湿了织锦车帘上绣的合欢花,红深绿浓的纹路之间,一只金黄的小瓢虫误入此中,误打误撞地?为自己寻到了一处避雨之地?。韶音动了动指头,最终还是决定容留它一雨的时间,潮气令她鬓边的一绺碎发?打了卷,低垂的睫毛似也挂了露。
泥土的腥气丝丝缕缕地?自毛孔渗入,令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黏腻而?阴郁的无力感?,小瓢虫也爬不动了。
李勖关上了车窗,车内变得?沉闷而?安静,沙沙的雨声与人的呼吸和弦,每一拍都格外分明。
“李勖,昨日?之事,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
他方才忽然提到孩子,实在是令她大大地?吃了一惊,这会儿冷静下来,却好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可能还不清楚,我其实是个十分争强好胜之人。我喜欢别人都围着我转、按我的心意做事,就算是小郎君司马德明那样的人我虽然十分瞧不上他,也绝不允许别人将他从我的宴席上抢了去?。”
因她这个性子,建康城中没有哪位女郎与她真心交好,这么?多年过去?,算得?上知心的姐妹唯有阿泠表姐一人。
韶音先前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赵阿萱而?生?气,她不过是提了一句鸭肉羹和桂花酒,自己的心里就酿了醋一般酸酸地?发?胀发?堵,忍不住想要与李勖发?脾气。一想到赵阿萱曾亲吻过他,他们?两家还曾有过婚嫁之意,她心里的醋就酸得?冒了火,那股火气无论如何都压不住。
尽管这一切都不能怪李勖,可她就是要冲他撒气。
赵阿萱怎么?配得?上他?她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自己这么?想,也未必就意味着自己对李勖就如何如何了,一定不是那样的。
她是谢氏最出众的女郎,是名动建康的谢韶音,她的吃味未必是因为动心,一定是另有别的什么?更合理的缘故。
此时此刻,韶音静静地?省察过往,头一次在心里面审视检校自己这个人,忽然间便找到了这个更合理的缘故。
她只是又犯了争强好胜的老毛病而?已。
怕李勖听不明白,韶音继续给他解释,“所?以,我的确是不喜欢阿萱,不喜欢她用那种眼神看着你、朝着你笑,可是这并不意味着……”
“我知道了。”
李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唇紧抿成了一道线,侧脸的线条看上去冷峻而孤直。他将身子也坐直了些,肩背挺拔得?不像话,那一架宽肩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像是在刻意掩饰颓势。
韶音无声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不过最终还是硬下了心肠,什么?都没说。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得?教?他知道,以免误会弥深,越往后越是尴尬。
这一夜急雨如注,天?地?间乱急的鼓点掩盖了柴房外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上官风手脚被缚,口被塞着,蜷缩在柴堆里,正陷入一场迟迟不能醒来的昏睡。
四望是无尽的灰雾,它们?形状奇诡,似乎由魍魉所?化,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人咀嚼殆尽。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雾气中弥漫着刀兵和血液的腥气,她很怕,很饿,忍着饥肠辘辘,茫然无措地?在此间奔跑,不敢有一刻停歇。
她将阿弟弄丢了,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得?赶紧找到他,就算是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浓雾中辨不出前行的方向,却渐渐冒出许多人形的怪物,他们?身上露出残缺不全的香炉刺青,有的丢了胳膊腿脚,有的只靠一层薄薄的油皮连着脑袋,有的则只剩下了一身青白色的骨骼,走起来兵兵梆梆地?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他们?语调单一地?重?复着“留下来”,冲着她桀桀怪笑,那笑声充满恶意,是在诅咒她早点死掉,好和他们?一样永生?永世困于这阴阳叆叇之中,生?受苦难,死不超生?。
不行!
上官风拼命忍住想要停下来的冲动,她还没找到阿弟,她还不能死!为了活命,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代?价、代?价……刚动了这个念头,浓雾中顿时现出许多形貌猥琐的男人来,他们?狞笑着朝着她逼近,眼中透出赤+裸的贪婪,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跑,前方的尽头都是这些恶心的臭男人。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她没有宁死不从的刚烈,生?的意志压过了尊严,她跑不动了。
梦境真实得?有些残忍,她的身躯都快要被这些禽兽撕碎了。
他们?消失了,可是深重?的自厌随即化成一条粗长的巨蟒,自胸口鲜血淋漓地?破出,随后便将她紧紧勒住,她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愈是挣扎,愈是窒息。
一道白光之后,上官风猛地?睁开眼来。
面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白玉雕刻的郎君,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他有一双朝露般澄澈的明眸,干净得?简直不像是个男人。他身后的浓夜正风雨大作。
“上官风”,风雨催逼之中,他准确无误地?唤出了她的名字,“我是谢候,是受你阿弟之托前来救你的。”
梦境与现实的交错令上官风辨不出此刻是实是虚,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人放出来,又在何处遇见了这玉面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