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早就说过,以他的才干也只够在军中做个小卒,若是非要?提拔他当个军官,那便是既坑了他,也坑了跟着他的兄弟。
李勉虽不爱听这?话,心里却是服气?。
他也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原本就不是个冲锋陷阵的材料,也没有那个金戈铁马建功立业的志向?,只想靠着打渔砍柴度日糊口,过婆娘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是阿母非要?他跟着阿兄混,一心指望着他也能混个一官半职做做。
他性?格内向?,不擅与人交际,在军中本就不自在,之前做小卒时还好,自当了队主以后?便是日日不安,人家一看他他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这?回?丁部骤变,他一夕之间做回?了小卒,这?几天也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心里虽算不上?舒坦,倒也乐得踏实。
这?些大实话虽说丢人,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逼死他他也变不成第二个李勖。
李勉想到此处也横了心,只垂着脑袋道?:“阿赵说得对,我就是个没本事的!我既没有当官的能耐,也没有当官的心思,就是给我个将军我也不会当!阿母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何必为难阿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们军中的长官都?要?身先士卒,头一个杀上?前去,我没那个胆子,还想要?多活两年,阿母莫要?再逼我!”
他瓮声瓮气?地发?了一通老实人的哑火后?便也走了,徒留荆氏眼神呆呆地放空,真个是欲哭无泪。
以前家里穷,荆氏省吃俭用,将牙缝里结余的那点银钱都?用在了他身上?。给他做小灶,盼着他长高个,给他请先生,盼着他也能读书走入仕途……结果可倒好,钱都?用在了他身上?,那身板和仕途却尽被李勖这?个砍柴卖草鞋的继子所得,荆氏一番苦心付之东流,只能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怪命运弄人不浅。
说一千道?一万,儿?子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她这?个做阿母的再怎么着急都?没用!
荆姨母眼见阿姐蔫了,李勖从始至终还没说几句话,更没透出半点有关赵化吉的口风,当下便又急了,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李勖出言打断。
他说得煞有介事:“军法无情,上?到将军下到小卒莫不一视同仁,即便是我,若是犯了和阿獠一样的过错,也同样难逃责罚。”
荆姨母当即哼了一声,“那军法是你定的,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少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我是个妇道?人家不假,可我不是个糊涂虫!”说着白了荆氏一眼,荆氏这?才明?白这?句糊涂虫说的是自己,一气?之下便使劲扯回?被她坐在屁股下的衣裙一角,撇着嘴扭了脸去。
李勖微微一笑,“此番丁部受罚,我这?个主帅亦有失察之责,为此已罚俸三?月。全?军上?下,唯有阿獠一人未受牵连,将士们为此已有颇多议论,我虽有心照拂也是无能为力,盼姨母体?谅。”
“未受牵连?”荆姨母嗓音尖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阿獠都?被你打得丢了半条命,还要?如何牵连?!”
她故意将赵化吉缺勤一事和丁部大比失利一事混淆在一处,摆明?了不讲道?理?,李勖没耐心与她继续纠缠,只沉声道?:“军务归军务,兄弟还是兄弟。阿獠受伤我亦担忧,正好明?日休沐,我准备携十七娘一道?过去探望,不知府上?可否方便?”
荆姨母铁青着脸没吱声。
久未开口的刁氏从这话里嗅出一丝转机的味道?,因就跪直了身子,拘着礼淡淡笑道?:“若得表兄表嫂移驾,阿獠与我自然不胜欣喜,还望早些上?门,咱们一家人把酒言欢,也好共叙天伦手足之情。”
阿萱也望着李勖柔柔笑道:“正好我这几日都在娘家,还记得表兄从前最爱吃我炖的鸭肉羹、喝我酿的桂花酒,明?日若是表兄过府,阿萱便亲自下厨,咱们兄妹也是许久不曾在一处用饭了。”
李勖的眸光自她身上?一掠而?过,明?月别?枝般忽地落到韶音面上?。
韶音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看起来像是未来得及涂抹均匀的胭脂一般敷衍,两片红唇间龇出来的一排小白牙闪着寒光,笑得有点像是咬牙切齿。
李勖的眼底缓缓漾开一抹笑意,一把牵过她的手,与荆姨母一众淡淡颔首道?:“如此,我夫妇二人明?日便叨扰了。”
二人步出门时天色已晚,一轮盈凸月已高悬头顶,在庭前阶下洒满了如水的清辉,原来不觉间中秋已在望。
刚行过了月亮门,韶音便一把甩开了李勖的手,将足下两只木屐踩得噔噔响,径自跑回?了屋里。
李勖快走两步跟进去,她已甩脱了鞋袜盘膝坐于象簟之上?,一边喝着阿筠递上?的冰镇梅茶,一边气?哼哼地翻起了小肠。
“……刚才真是吵的我脑仁疼!从前我只道?小孩子哭闹起来惹人厌烦,竟是不知大人哭闹起来比孩子还烦人百倍!那荆姨母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冲着我阴阳怪气?!分明?是她家那孬种下作胚罪有应得,她倒反咬一口,说我挑拨离间!呸!我谢韶音看不惯谁自当抽出鞭子打他,从不屑做那摇舌鼓唇的挑拨之事,亏她活了这?么大岁数,竟是将道?理?都?活到狗身上?了!……”
李勖笑着听她噼里啪啦地发?泄了一阵,趁她喝茶之机插话道?:“你既知晓她不讲道?理?,只当她的话是耳旁风就罢了,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将自己气?成这?个样子。”
韶音撅起嘴巴哼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你以为我能忍到现在?我早就命人将她们的嘴堵了,一起扔到柴房里关上?一夜,省的长了嘴只会吃白食不会说人话……”
这?句“她们”便是将数落的对象从荆姨母扩散开去,将荆氏也涵括其中了。
李勖摸摸鼻子,径自进了卧房。
韶音喝干了一盏梅茶,这?才发?觉身旁的男子已悄无声息地遁走了,赤着足追入卧房,便见他正大喇喇地躺在宽敞的床榻之上?那扇屏风已被他手麻脚利地卸掉,扔在了月洞窗前。
“你给我起来!”
韶音气?得上?前去拽他的袖子,他坐起身来,挑着眉看她,“不是说好了可以拆么?”
“谁让你不洗澡直接躺在床上?了?”韶音接着往起拽他,推着他便往净房走,“你傍晚醒来时出了一身的汗,现在浑身都?是馊味,快去洗澡!”
净房中早备好了沐浴的两桶热水,侍女们这?些日子都?已知悉郎主的脾气?,知道?他不惯人近身伺候,一见二人这?般情形,俱都?垂下头,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阿筠最后?一个离开,临走不忘轻轻将门阖上?。
槅扇发?出细微的吱呀之声,韶音这?才发?觉,自己已将李勖推到了净房门口的墙壁上?。
他大约是不想面壁思过,便转了身面朝着她,宽阔的后?背倚靠着薄薄的间壁,坚实的前胸紧紧地贴着她的肘,手臂不知何时已环上?了她的腰。
“你也出汗了。”
他的声音很轻,不像平日里那般清朗,也不像严肃时那般低沉,只是沙沙地,像是晚风轻柔地拂过合欢花树蜷缩的芽叶。
韶音便也如那芽叶一般,不自禁地蜷缩了脚趾,又在裙下悄悄地舒展,“我没有”,她皱起眉头来小声反驳。
男子的眸中浮现出一抹迥然于人前的异色,像是轻佻的逗弄,又像是漫不经心的揶揄,韶音在他这?样的眸色里看到了面红耳赤的自己,忽然便觉得腰间环绕住自己的那只手臂又烫又硬,那日被他握住手时的异样酥麻之感再一次袭来,却比上?一次更汹涌地席卷了她的全?身,一个念头随之浮上?她的心头:
他在调戏她!
他貌忠实奸,一点都?不老实,一点都?不温厚!她不过是教他去洗个澡,他却趁机调戏她!
你也出汗了……下一句不就是“要?不要?一起?”
韶音咬着唇使劲推了他一把,这?力道?于李勖而?言便如被狸奴用柔软的肉垫轻轻挠了挠,挠得他将唇角勾起,手臂又紧了紧,继续循循善诱:“方才生气?,就只是因为姨母和阿母么?”
韶音一怔,只觉自己的心思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面上?的红潮因他一眨不眨的注视愈发?滚烫,几欲沸腾得迸出几滴血来。
“还能有什么?”
她气?恼地反问他,人已经窘得无地自容,无处可逃之际,只得将头脸尽数埋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声如擂,一下下咚咚地传入她的耳中,嗓音却愈发?如熏风一般令人沉醉,“不是因为鸭肉羹和桂花酒么?”
韶音羞愧得几欲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