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1 / 1)

万象复苏之?中,江陵城里却多出?一个心碎的?母亲,与韶音不同?的?是,莹琼的?心碎不能为外人道,这无疑更为煎熬,几乎将她逼疯。

韶音上次见她时,以为她的?精神有些不大正常,其?实她正常得很,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只不过?是韶音没有当?真而已。

莹琼恨韶音,她希望韶音生不如死,这与王微之?有一点关系,但关系不算太大。

莹琼姓庾,庾氏女郎与所有世家女郎一样,自幼便将一种观念根植于心:既享家族庇佑,自当?一生为家族效命。

谢韶音毁了士族,毁了庾氏,庾莹琼就要以牙还牙,毁了她。

谢太傅说的?没错,莹琼是个心藏锦绣之?人,她不是个只会跟在王微之?屁股后头争风吃醋的?草包。

她一早就想的?很明白,令自己念念不忘的?不是王微之?,而是以王微之?为光耀中心的?那个如梦似幻的?少女时代。可是如今,如玉的?郎君,不绝的?丝竹,秦淮河的?软艳,朱雀桥的?晚霞,士族与司马氏共天下的?锦绣年代,都与她曾经丰盈的?香腮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庾莹琼恨死了谢韶音,儿子失踪的?这些天,她在洁白的?帛布上反复写着“生不如死”这四个字,一想到谢韶音也和她一样生不如死,她就痛快了,全凭着这股痛快劲,她才能苟活下来。

门锁从外边动了几下,庾护走了进来,回头命令把守的?侍卫都下去。

“找到了吗,阿猷找到了吗?”莹琼问?他,枯瘦的?手像吸血的?蚂蝗,牢牢地吸附在庾护的?胳膊上。庾护被她抓得生疼却没有呼痛,眼神闪烁了一下,“阿妹,坐下说。”

他挣脱开莹琼的?手,将手里的?食盒撂在案上,从里面拎出?一壶温酒。

“没找到,是不是?”莹琼才热起来一点的?心又凉了,尖声道:“那你回来干什?么?你去找啊!”她将庾护往外推,歇斯底里地叫嚷,“你去找,继续找!”

“莹琼!”庾护两眼通红,双手攥住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如果能找到,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个时候到处都是灾民,阿猷他……他一定?是活不成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莹琼两道薄如刀的?柳叶眉一下子亮出?刃,“你不打算找了是不是?庾护,阿猷可是你的?亲外甥!你还是人吗!”

“你嚷什?么嚷?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心里面难道不明白么,此事若是张扬出?去,咱们庾氏满门都得死!”庾护脸上现出?愠怒,看着阿妹枯瘦的?脸颊,又缓和了声音道:“莹琼,你一贯都是识大体的?,当?初教你下嫁张衷,是家里对不住你,阿猷他毕竟姓张,你亲手杀了他阿父……”

庾护顿了顿,别开脸道:“你还年轻,往后还会有孩子的?!你看阿泠,她如今不是……”

“你不是人!”莹琼疯了一样扑上去撕咬他,“你答应了我的?,你说阿猷不会有事,你答应我的?!……”

庾护左支右绌,手臂被她咬下一整块肉,脸上落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你闹够了没有!”庾护阴沉下脸,猛地将莹琼推到地上,“你太令我失望了,莹琼,你可别忘了,当?初这个主意可是你自己出?的?,是你恨张衷,连带着也恨他和你生的?孩子,是你自己甘于将阿猷置于险境!”

“我没有!阿猷是我的?儿子,我一个人的?儿子!”莹琼伏地痛哭,她的?尖声令庾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张地朝门外看了一眼。

庾护咬了咬牙,拎起那壶酒,倒了一盅,递到莹琼面前。

“阿妹,把酒喝了,好好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莹琼缓缓抬起头来,泪眼带着讥诮,“睡一觉?睡醒了,阿兄就会将我放出?去么?还是说,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庾护腮帮上的?血痕耸动几下,将酒盅又往前递了递。

莹琼面上浮出?一丝惨笑,一垂眸,忽然从那盅薄酒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人不人,鬼不鬼。莹琼尖叫了一声,将毒酒一饮而尽。

……

清晨的?寒露里,一只满载着小儿的?犊车辘辘驶入邺城,这些小儿最大的?不过?十二,最小的?才五岁,都是汉人,男丁。

他们都是鲜卑人从边境掳掠的?汉奴,战乱年代,人口就是财富,胡人常做这样的?无本生意。

这些小儿经了一路的?颠簸被贩运到此处,早就被吓坏了,在城门口被江北的?寒风一吹,都瑟缩成了小鹌鹑,挤在一处哭爹喊娘。

啼哭的?群儿之?中,当?属一个名?叫张猷的?小子最胆大,他头上扎着两只圆溜小髻,左脸颊上有一块酒窝似的?小疤。别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在寒风里吸鼻涕,边吸边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四处打量。

第148章 第 148 章

犊车从凤阳门入, 平直的道路尽头,隐约可见一方规模宏阔的园林,其中殿宇显敞, 观榭林立, 似有数不?尽的曲池疏圃和假山佳木点缀其间。

此园名为铜雀园, 在东汉末年?由曹操所?建,后经石虎修葺扩建,如今是燕人的皇家御苑兼武备库, 东侧紧邻的便是文昌殿、听政殿和后宫。

吸鼻涕的汉家小?郎哪里知?道这些, 只用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园西那三座华丽高台。深秋清冷的晨光里, 最中间那座高台飞檐拂云, 巍若仙居,令他暂时忘却了阿父阿母,情不?自禁地生出向往之意。

这小?郎还不?知?道, 眼前这座台子正是曹子建那句“愿斯台之永固兮, 乐终古而未央”所?咏叹的铜雀台,外?祖父一早就教他背诵过。

当铜雀台在视野里从香炉大小?变为房屋大小?时,犊车在一所?宅子旁边停下?,牙贩回过头,冲着?群儿吆喝了一句“都给我老实点”, 跳下?车去?叩门。

不?多时,门里走出个黄头发绿眼睛的中年?男子, 脚下?趿拉双毡履, 肩膀上?披件棉袍, 一脸的倦容, 显然是还没睡醒。

牙贩堆着?笑?迎上?去?,神色甚为巴结, 他称中年?男子为“末那楼”,回头指了指一车头挨头的惊恐小?儿,低声?央求末那楼想?想?办法。

末那楼在寒风中打了个哈欠,朝犊车瞥了一眼,用流利的汉话道:“你老兄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若是搁在平日,这一车也算是紧俏货,可眼下?这个时候,这些生牙谁还敢再沾手?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行市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所?谓“生牙”,指的就是车上?这些未成年?的小?儿,若是成年?男丁称为“熟牙”,育龄女子则称为“草牙”。

草者,母畜也,因母畜繁殖时往往都趴在草上?而得名,贩子不?拿人当人,因而便有了这个说法,这些都是略人贩奴者的行话。

“唉!”牙贩一听这话,顿时苦下?脸来,他来往边境做这无本生意也快有十年?了,自然知?道行市。

熟牙和草牙到手就能用,需求量大,脱手也快,再不?济还能低价卖给官府充当苦役,是以市面?上?大多都是熟牙和草牙。生牙则不?同,手不?能挑、肩不?能扛,买回去?要养上?好些年?才能派上?用场,除了达官贵人之外?,一般的人家不?会购买。

这个牙贩多年?来一直是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做生牙生意。他劫掠品相好的小?儿,主打一个少而精,回去?稍加调|教,高价出售给贵人牟利。

这几年?晋人平定了内乱,国力蒸蒸日上?,官府将边境民丁大批迁移至内地,连燕军都掳掠不?到人口,他这样的民间贩子更是好几年?都没有开张。

好不?容易赶上?江南大灾|荒,他想?着?去?江陵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从一帮半死不?活的饥民中捡到几个品相不?错的,尤其是那个姓张的小?儿,生的细皮嫩肉、虎头虎脑,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出身不?凡,这样的生牙最好卖,若不?是赶上?灾荒极难到手。

他本想?着?这回是发大财了,谁知?道一趟走回来,大燕已经变了天,不?光换了个皇帝,连銮驾也从洛阳迁到了陪都邺城。

入邺城之前,牙贩已经托人向旧日的老主顾打听了一圈,竟然没有一户要生牙的,有个在朝中做侍御史的人家告诉他,这一仗打得凶险,往后还指不?定会打到什么时候,如今稍有些见地的人家都节衣缩食,哪还有心思买小?郎。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呢!”牙贩思及此处,不?由哭丧着?脸道:“幸亏我多打听了一嘴,否则,差点就一头扎进洛阳!我一听说陛下?北狩的消息,赶紧就往邺城来,在虎牢关差点与李军走了个脸对脸,好不?容易躲过一回,快到邺城时又在黎阳碰见了!”

牙贩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嘶”地抽了口凉气,趔着?嘴道:“原来我往黎阳走、李军也往黎阳走,在白马津时我们是一前一后渡河,算起来只差了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