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荪的咒骂声又在?房中掀起了一小股灰尘,庾护和其余人很快便加入他的行列,捶胸的捶胸、顿足的顿足,骂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花样频出,房中一时之间唾沫乱飞,人味浓郁。
张衷背过身去,打开窗户,目光被当空的烈日?刺得一眯,流出两道热泪。他猛地闭上双目,咬紧了牙关,厉声道:“咒骂若能?取人性命,还要刀兵何?用?诸位做妇人之态,难道是黔驴技穷了么!”
庾护大怒:“竖子,你也配在?我面前狂吠!”一拳挥出,还未到张衷面门,已?被他撑着手臂半途截下。
张衷使出全力攥着庾护这只手腕,俊秀的面容因吃力而变得狰狞,一大一小两眼阴测测地盯着庾护,低声道:“姓庾的,你可别忘了,你阿妹如今是我张氏新?妇,你这一拳若是落下来,我必会在?她身上加倍找回来!”
庾护怒火攻心,“你敢!”
张衷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缓缓松开手,将?脸凑到庾护的拳头?上,“你试试。”
庾护的双眼几乎要流出血来,手却像是被另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般,只能?一寸寸地放下。
张衷大笑,甩袖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君莫要丧气?,我等几代人经营江东,除了吴郡产业之外?,别处亦有?田产,岂能?一蹶不振!今日?姓名无虞便是大幸,留得此身在?,不到最后时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庾护道:“这样的话谁都会说,如今谢氏大权在?握,我等如砧上之鱼,能?拿她如何??”
张衷面色阴郁,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块寒冰,说出的话冒着丝丝凉气?:“如今谢氏在?明、我们在?暗,她既能?借灾民之手,我们如何?不能??”
第138章 第 138 章
三日?后, 往前?线运送军粮的队伍遭遇流民抢劫。这伙人提前?埋伏在道路两侧的乱草丛中,队伍一到近前?便拎着棍棒冲出来,不要命地?直奔粮袋。
劫持军粮是?死罪, 负责押送的官兵可怜他们的遭遇, 不愿伤害他们的性命, 一开始并未亮刀,只是?晓之以理,希望能将他们驱退。
然而愤怒的饥民早已失去了理智, 僵持的关头, 不知是?谁最先嚷了一句“朝廷穷兵黩武, 哪里顾得上我们的死活, 今日?有米生?、无米亡!大家冲啊!”紧接着,灾民暴动,一窝蜂而上, 竟然开始抢夺官兵的佩刀。官兵再次警告, 没?有任何作用,最后只好拔刃反击。
不出意外,这场小?骚乱很快就被平定。
流民人数虽众,肚中无米,身上无力, 如?何能打得过?训练有素的官兵,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事后清点人数, 死者多达千人, 尸首填满了路旁干涸的壕沟。
血腥气很快吸引来一双双幽绿的眼睛, 成群的野狗徘徊在不远处的荒草丛中。这些?畜牲也都饿极了, 自从尝过?了人肉的滋味就变得不再怕人,看活人的目光也像是?看着死肉。
官府派来的收尸人被这些?贪婪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 索性就用席子将尸首草草一卷,随意往上扬几锹浮土就走。还没?走出几步路,身后便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咀嚼之声,收尸人的冷汗一下子湿透了全身,越是?恐惧,越觉得双脚发软。
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拼命地?往前?走,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未几,身后却忽然传来野狗凄惨的嚎叫之声。收尸人猛地?回过?头去,瞳孔一瞬间扩得像死人一般大,他看见一群活人正在与野狗抢食,狗群没?有争过?人群,刚吃过?人的狗又?被人所吃,吃过?狗的人尤不满足,哄抢地?上横七竖八的残肢,有狗的,也有人的。
收尸人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哇地?呕出一大口酸苦的胆汁。
他也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
此事就发生?距离城门口不远的官道上,许多百姓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惨状,回去便说官兵残暴无良,草菅人命。
扬州吴会地?区已经?吸纳了一大批流民,江陵城外的流民仍在与日?俱增,城门口把守的士兵越来越多,官府赈济的豆粥却越来越稀薄,频率也从原来的每日?两次降为每日?一次。
城郊的焦臭气息越来越浓,焚烧的速度赶不上死亡的速度,为防止瘟疫滋生?而覆盖的石灰面积愈来愈大,开始时还像是?牛皮癣,慢慢就成了白癜风,整个大地?像是?盖了一层骨灰。
城外犹如?人间炼狱,城内的光景也没?好到哪里去。
繁闹了三年的市肆如?今静得可怕,饥饿的肠鸣声代?替了从前?热火朝天的叫卖,商铺大多都上了门板,门口的石缝里长出耐旱的棘草。
路上零星有几个蔫头耷脑的行人,大多饿得面黄肌瘦。每日?正午,日?头最酷烈的时候,街上总会摇摇晃晃地?倒下几个,倒下了就再也爬不起来。沿街的人家最开始还会搭一把手,将人扶进屋喝上一口水,后来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整整十个月滴雨未落,整个天下都旱透了,人心一点就着。
大军在前?线战败溃逃的流言不胫而走,几日?之内衍生?出无数个版本,不满的情绪以燎原之势在整个都城蔓延开来。几日?之内,先后出现了数次闯府衙、打官差之事,朝中那些?蛰伏了许久的边缘人纷纷跳出来,有的弹劾负责后方?押运的襄阳太守丁仲文,有的则更进一步,在朝堂上公开指责尚书左仆射温衡玩忽职守、救灾不力。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丁仲文和温衡只是?个幌子,这些?人如?今还不敢对幌子后头那个小?妇如?何,李军大败毕竟只是?个凭空捏造出来的谣言,他们还得再耐心一些?,安静等待谣言成真?的那一日?。
不过?,张衷等人已经?等不及了,谢女为灾情急昏了头,竟然主动往他们手里递了一把刀。
都城南郊十几里外,破旧的火神庙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心醉神迷的米粥味道。
灾民们许多日?不曾闻到这样浓郁的粮食香,许多人愣愣地?望着碗里碧莹莹的上等稻米,竟然不知道如?何下嘴。软糯弹润的米粥入喉的那一刻,人们发出了幼兽第一次食肉时那种满足的怪叫,他们边吃边流泪,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急,干瘪的肚子越吃越饿。
张衷冷眼打量这些贱民的丑态,不耐地?耸起眉头。
“行了,都别吃了,不怕撑死你?们!”说话?的是?他身旁的酒糟鼻,此人方?才一直哈着腰,直到此刻才将腰直起来,指着几个门口把守的汉子,“你?,还有你?,去把他们的碗收了!”
这人本是?随着官军入吴会乞食的流民,张衷用三个蒸饼买了他的命,将他带回江陵。
先前?劫持军粮就是?酒糟鼻带的头,怂恿流民与官兵拼命的也是?他,拼命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他趁乱悄悄地?溜了,跑到城中散布流言。
酒糟鼻被张衷喂饱,干起活来分外卖力。他清了清嗓子,冲着庙里的流民大声道:
“你?们都给我听?着,救你?们性命的是我家主人庾相公!如?今这个世道,米比你?们的命都贵,我们家相公从一家老小的口粮里省出这些?米来喂你?们,是?因为他心地?善良,不忍心看你?们受苦!”
“他不图你?们的报答,只要你?们明白一个道理:将你?们害成如?今这般境地?的是?李勖和谢韶音!李勖败光了整个大晋的粮食,打了个大败仗,自己带着兵跑了!你?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谢女却穿着绫罗绸缎,日?日?山珍海味,吃着你?们的肉、喝着你?们的血……”
流民们填饱了肚子,听?得入神。
他们不知道谁是?尚书左仆射、谁是?大司农,却都知道谁是?李勖、谁是?谢韶音。愤怒有了明确而具体的对象,发泄出来才会格外有力。流民们鼓噪起来,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将那对祸国乱政的奸夫□□撕成碎片。
“杀李勖!杀谢女!”
“杀李勖!杀谢女!”
……
酒糟鼻偷着看了眼张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谢氏妖女把持朝政,不想着如?何赈灾,反倒沉迷于烧香拜佛,将大把的银钱和成担的粮食都舍给寺庙。她建造的那些?佛像、修筑的那些?庙宇,哪个不是?民脂民膏?你?们说,她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
饥民们异口同声,愤怒呼喝。
酒糟鼻满意地?点点头,话?音一转,继续道:“现在,你?们为父母妻儿报仇,为国家除害的机会来了!明日?巳正,谢女会到城外的香昙寺烧香。庾相公已经?为你?们买通了山门的沙弥,以午时的钟声为号,钟声一响,当杀入其中,教妖妇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