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1 / 1)

僮客皆穿一色白纱袍,抱着水瓮行走在?茵茵绿林中,不时以白玉舀向?外?洒水,维持林间清凉。水雾朦胧之中,峨冠博带者谈笑风生,望之一如神仙降临。

竹木稀疏处有?一间野趣十足的茅亭,亭上悬着一方匾额,上面镌刻着此地的名字,一般人却是叫不出来。众人望着上头?长短不一的横竖,已?经饶有?兴趣地议论了许久。

前太庙令顾荪面露得色,指着匾额为众人解释,“诸位请看?,左面的一断、一通再一断,若是旋转过来,是不是一个坎卦?右面的一断两通,是不是一个兑卦?上坎下兑,不正是易经中的节卦?”

庾护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水泽节、水泽节,物生水泽之中多有?节,正如此处这一竿竿翠竹,顾兄当真是妙思!”

顾荪一笑,举起酒盏,慨然?道:“妖妇祸国,诸君不畏淫威,进退有?据、不卑不亢,却令其颜面尽失,实乃君子有?节也。满饮此杯,敬诸位!”

众人一齐举杯,饮下一觞醇厚佳酿,皆觉精神振奋。

这酒也是顾氏私酿,因酿酒十分耗粮,朝廷自开春后即下令禁止,如今市肆皆不得售。各家关起门来偷偷酿造,味道不见得比从前好,喝起来却有?种别样的痛快之感?。一想到谢女收到十几斛粟之后气?得发疯的模样,众人更觉这酒水滋味甚佳。

顾荪喝得两眼迷离,硬着舌头?道:“就是……就是都扔了喂狗,也不……不喂那些贱民!”

因占卜一事,大军出征后不久,谢女就找了个借口将?他免官,顾荪赋闲在?家以来一直心怀怨忿,整日?闷闷不乐。他今日?心情大悦,放纵自己多喝了几盏,说起话来一时没了分寸。

若是在?往昔,这样的话必然?会被其他几家揪住,趁机大作一番文章。好在?今日?赴宴之人皆与他遭遇相仿,众人成了难兄难弟,难得齐心,纷纷借着酒劲一吐真言。

“……李勖扬言伐燕,出兵后却直奔西秦,将?我们瞒得严严实实。如此重大之事,他竟擅作主?张,可见是将?天?下视为其囊中私物!”

“他就是在?我大晋骄横惯了,以为胡人也如长生道和何?氏那么不禁打,岂知西秦国力鼎盛、兵强马壮,连燕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我们!这回倒好,孤军深入,后方又闹饥荒,看?他如何?收场!”

“我若是李勖,此刻想必已?经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若是就此班师回朝,如何?面对江东父老?若是孤注一掷,只怕是将?老底都打没了,落得个全盘皆输,到最后一无所有?!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

说这话的人是陆道之,他生得本就有?些滑稽,此刻摇头?晃脑,表情亦是滑稽,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竹林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早就说过,此战大凶,若往必亡,天?意不可违!”顾荪眼角眉梢都是快意,击盏高声道:“来,为远在?秦境的李将?军,我们再饮一杯!”

众人称善,正欲举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喧哗之声,愤怒叫嚷和惊声尖叫愈来愈高。众人脸色遽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引颈张望,只见黑水般的人流已经冲破园门,正源源不断地朝着这边奔涌而来!

一个庄头?慌张地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不好了!流……流民闯进来了!”

众人惊得不轻,纷纷起身离席,混乱之间峨冠博带甚是碍手脚,你踩了我的袍子,我绊了你的衣带,摔倒一片。宽袍广袖将杯盘碟盏打翻一地,几人不慎摔在?碎瓷上,痛得大呼小叫。

顾荪面上的醉红瞬间褪去,脸色变得煞白,急声怒问?:“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民?家丁何在,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门都看?不住!”

庄头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吃他这一连串发问?,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急得舌头?绊牙,磕磕巴巴道:“拦、拦不住啊,人太多了,家丁都被冲散了,主?人还是先躲躲吧!”

说话之间,流民已?经迫近,这庄头?脚底抹油,不待顾荪发话,当先逃命去了。顾荪气?得七窍生烟,四顾之下,竹林中除了一群惶恐的宾客之外?,奴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计可施,只好先咽下这口气?,引着众人前往最近的房屋躲避。

庄园之中屋宇连栋,足有?百十来间,从前顾氏繁盛时就住不过来,只是着人日?日?打扫。自从顾章、顾词兄弟在?江上被北府军斩杀,家族日?渐没落,隐匿的奴仆僮客皆被罚没,这些空置的房屋无人打理,有?的已?经数年不曾启门。

众人藏身这间便是如此,梁柱之间俱都结满蛛网,一件件做工精致的家具还没来得及被人使用便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向?阳处的丝绸帐幔褪了色,背阴处仍锦绣鲜明,阴阳各半,显得有?些诡异。木器为虫所蛀,室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闯入庄园的灾民不计其数,黑压压的身影挡将?窗口的光遮得严严实实,脚步声震耳欲聋,贴着窗口没完没了地打着霹雳,地在?颤、梁在?抖、窗棂瑟瑟,灰尘纷落如雨,与众人额头?上的冷汗混在?一起,顺着一张张惊恐的脸淌下道道泥流。

雷鸣之中,一声声似兽非兽的怪叫尖利地刮着众人的耳膜,那是人的唇齿久未接触食物而发出的嘶吼,尽管音节含混,依旧能?听出是个“饿”字。

大饥之年人食人,这房中之人个个细皮嫩肉,油脂丰厚,若是被愤怒的饥民发现,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撕扯成片片碎肉,落入一只只空荡荡的胃囊中,被搅拌、消化、排泄。

众人的酒早就被吓醒了。酒是粮□□,由?口而入,很快又顺着汗水和尿液排泄出来,房中的气?味益发难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顾荪膝盖打着颤,半直起身子,透过窗口向?外?张望。

“完了。”许久之后,他眼睛发直,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人声了。

灾民涌去的方向?正是顾氏谷仓的方位,如今粮食比金子贵,粮食就是命,顾氏谷仓里积攒的粮食足够阖家老小在?这饥荒之年中独善其身几辈子。他们可以日?日?酿酒、月月宴饮、年年如故,直到饥荒过去,该死的人都饿死,直到这世道重新?变回它该有?的模样。

可惜的是,那堆积如山的谷仓不消片刻就被人搬空了,没有?了粮食,顾氏的命就变得和那些饥民一般低贱了。顾荪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冷颤,一头?栽倒在?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其余人哪里还顾得上他,灾民进入吴郡,顾氏遭殃,他们只怕自家也不能?幸免,个个皆归心似箭。

“诸位若是想回去送死,那便走吧。”

混乱之中,一道讥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脚步一滞,回头?一看?,只见说话之人面貌文秀,两眼天?生一单一双,显得有?些狡诈,却是张衷。

张氏不过是三流士族,若非其余几家败落,他连与众人同处一席的资格都没有?,这般说话,不由?得不令人恼怒。

庾护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是张衷的大舅,张衷惹人不快,他便颇有?种自家的狗出来现眼的耻辱感?,只有?抢在?人先对其进行呵斥,这才能?觉得颜面好过一些。

张衷瞟了他一眼,蹲到地上去掐顾荪的人中,淡淡道:“灾民刚走,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回去万一撞上了,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有?些道理,众人冷静下来,一时间皆踌躇不安,不知该不该冒死回去。

回去,诚如张衷所言,就算那些饥民不会对他们动手,混乱的人流也能?将?他们踩死;不回去,万一灾民还没到,那岂不是失去了组织部曲抵抗的时机,万一家中老小出事,事后定会追悔莫及。

“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陆道之心里忽然?冒出这句刚说过的话,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的滑稽相。

张衷冷笑道:“列位还不明白?你、我,我们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逃不了!与其回去送命,不如老老实实留在?此处,好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难听的实话总是会轻而易举将?人激怒,尤其是蠢人。庾护脖子跳出指头?粗的青筋,眼睛瞪得暴凸,怒喝道:“休要胡言,你有?几两见识,凭什么言之凿凿!”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舅兄何?必动气??”张衷知道他最恨自己娶了庾莹琼,故意将?舅兄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掠过众人,又慢条斯理道:

“那么多饥民闯入园中,径直奔着粮仓而去,就像是提前知道了粮仓的位置一样,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不知道各位方才有?没有?仔细看?,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中混着许多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他们在?人流中指挥方向?,镇定自若,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百姓,倒有?点像是禁卫军。”

“旌旗!旌旗!”倒在?地上得顾荪忽然?怪叫起来,庾护被他吓了一跳,“旌旗?什么旌旗?”

张衷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嗤笑道:“乐善好施之家,正是这六个字指引了灾民,禁卫军混在?其中,趁机搬空了谷仓中的粮食。”

想到张氏园中的粮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的表情渐渐消失,平静道:“舅兄,我们都被谢女算计了。”

庾护兀自愣神,顾荪已?经吱吱哇哇地嚎叫起来:“谢韶音!我要将?你这毒妇碎尸万段!我咒你不得好死,咒李勖万箭穿心,咒你们的孽种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