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遇应声?挥刀,还不待庾悦再说什么,也不待旁人为他分辩庾悦的脑袋已经与身躯分了家,腔子里的热血溅了顾衡荪和王沣一脸。
韶音不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应的机会,厉声?道:“拔刀!”
“唰”地一声?,堂下甲兵抽刃之声?合成一道摧心?摧肝的锐啸,韶音笑道:“方才你?们不都叫嚷着要?以身殉国么?现在,本?夫人就给你?们这个机会!刀刃就在那里,你?们撞吧!今日谁死?在这里,我敬你?是条汉子,必定为你?请封,极尽哀荣你?们怎么还不撞?”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堂上这些人的血性本?就十分有限,方才那股慷慨激昂的劲头一过,再目睹一回庾悦之死?,胆气早去?了一大半,维持站立已属不易,哪里还有撞刃的力气。
韶音存心?羞辱他们,命阿筠拿上名册挨个点名,每点一人都要?问一句:“汝偷生乎?”
待到全部问过,阿筠已经口干舌燥,而堂上济济衣冠,竟都无一例外地用行动做出了回答,好?死?不如赖活着,苟且偷生,他们最是擅长不过。
韶音不由哂笑:“留诸君在朝中也算是屈才了,若是派尔等带兵打仗,定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那王沣倒是能屈能伸,老?脸一垮,当即哭了起来?:“夫人仁慈英断,句句坦诚,实令我等愧疚,悔不该听信奸人挑唆,险些酿成大祸啊!……”
庾悦刚死?就成了奸人,可见好?死?的确不如赖活。
王沣五体投地请罪,效仿者众。
要?脸的只是跪下,沉默不语,不要?脸的竞相嚎哭,攀比谁的嗓门更大。
“欸”,韶音语调上扬,莞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诸位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材,此事就此揭过,既往不咎。”
哭声?戛然而止。
“夫人英明啊!”
“多谢夫人!”
……
很快,堂上又?掀起了第二波哭声?,这回的声?音比第一波又?洪亮了不少,一听便是心?里有底、胆气雄壮之音。
韶音恨得牙痒痒,咬着牙,又?清脆地补了一句“不过”。
“不过,你?们也不要?以为,朝廷离了你?们就转不得了!庞遇,将人带上来?!”
百官纷纷回头,只见一队青葛布衣之人从外边走进?来?,近前?来?看清楚了,却都是各司的文吏。
大晋的户籍大致可分为两类:普通民户,兵家子和吏户。
后?两者地位低贱,世代因袭,几乎与奴仆无异。
士族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处官无官官之意,处事无事事之心?,竞相攀比清闲,以勤政为耻。
政务所以能勉强维持,靠的正是这些文吏。
这些人出身寒微,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也不会写丽辞艳章,平生所学,皆是从实事中来?。他们中一些出类拔萃者才干过人,受出身所累,一身才华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自己劳碌至死?仍是一介奴仆。
赈灾那次,谢太傅便提醒过韶音,多留意这些人,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必然忠心?报效。
韶音暗中留意了许久,从各司中优中选优,最后?挑选出这些人来?,今日就准备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机会。
“诸位”,她重新看向百官,“我今日召集尔等到此,另有一桩要?事。”
百官看看那帮吏员,又?看看谢女,一时间都猜不透她要?做什么。
正待细听分明,那高坐主位的谢女却又?不做声?了,一张艳丽的面孔方才还如阿修罗女般透着股森森的鬼魅气,这会却忽然温软下来?,咬着唇,眉尖微微蹙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她双眼定定地望着一处。
堂外天光明媚,碧空如洗,映衬在一人身后?,这人头戴兜鏖,身披明光铠,腰挎一柄乌沉环首刀,丈八身量,眉宇轩昂,气度迫人。
他是跟在方才那批吏员身后?进?来?的,靠近门口的芝麻小官还以为他是禁军中的哪个将领,心?里都忐忑着谢女那句“不过”,也就没?有心?思分辨这威猛武将姓甚名谁。
可是这人进?来?后?却一步不停地朝前?走,也不说话,只是不落睫地注视着上首的谢女,身上的甲胄一步一铿锵。
他最终走到她身后?站定,岔着两条长腿,手里捉刀,模样像是她的贴身护卫。
头前?几人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眼睛顿时就睁圆了,身体如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韶音喉咙哽住,觉得身上的那股狠劲儿正像冰壳般慢慢地融化,心?一软就知道疼了。
她拼命地克制自己,许久才继续道:“建康破败,不宜再为国都;江陵险峻,可重新安放九鼎。今奉陛下旨意,迁国都于江陵,以图经略四海、收复中原失地。命诸卿即日着手此事,端阳日启程,不得有误!”
下方悄然无声?,也不知是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还是被方才那武将吓傻了。
韶音清了清嗓子:“诸位方才说公事缠身,我体谅你?们的辛苦,特地为你?们提拔了一位副官,协助尔等办理迁都之事。三月之后?,当于新都考课诸位的德行政绩,你?们的副官一道受考,若是诸位的考绩被他们比下去?,你?们的官也不必做了,早日让贤,早日回家莳花弄草、含饴弄孙,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她说完之后?,又?用目光威严地扫视众人,视线缓缓移向这边,忽而飞过地睃了身后?之人一眼,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
李勖看见她的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鼻头仍努力地皱着,像是要?刻意让自己看起来?老?一些、丑一些,好?使?底下的老?家伙们不敢轻视。
老?家伙们自是不会轻易同意,有一个白胡子的拉长了语调:“这个……时日如此仓促,不知江陵那边的宫室可否落成?我等风餐露宿都不要?紧,陛下的龙体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李勖看见,他的小姑娘竖起了两道好?看的眉毛,嘴巴微微一抿,已经做好?了教训的准备。
他正等着听,她忽然回眸看过来?,冲他眨了眨眼。
“愚蠢!”韶音声?音清脆地教训王沣,“陛下圣德,茅屋草庐亦可为尧舜事,岂是你?们能比的?”
王沣顿时哑了,另有一个老?家伙又?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建康古来?为龙气升腾之地,而江陵贫瘠,此事是不是还要?再议一议,事关大晋百年基业,不可不慎。”
李勖想听他的姑娘继续说下去?,她已悄悄地背过来?一只手,指头微微勾着,像是兰花细长的花蕊。
李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递给她,她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一边摩挲着,一边继续娇声?教训:“愚蠢!天子在哪里,龙气就在哪里,岂能本?末倒置?”
“诸卿可还有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