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晋不是东吴!当年魏蜀吴三分天下,各家豪杰辈出,皆有图取天下之志,而今我大晋据有蜀吴两国之地,焉能龟缩江左?天子居险则国家亦有进取之心,居于奢靡则社稷覆亡不远!”
她?嗓音清亮地自问自答,不留气口,不容人插话,谢太傅看着她?从山水画屏前回过身,鬓间金步摇晃得热烈,几步来到自己身前,“若都于荆州,不唯荆扬之争迎刃而解,朝中也不会再有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北伐,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韶音一对明眸闪如寒星,直教谢太傅觉得,她?话里那个借口阻挠北伐之人就是自己。
“李勖还?教你说什么了??”谢太傅语塞,良久问道。
韶音哼了?一声,“他还?教我转告您,’老者?之智,少者?之决’,此事已决,无需再议,接下来,只?要筹办即可。”
老者?之智,少者?之决。
谢太傅心里边重复着这?句话,面上不觉现出颓然之色,“也好。”
韶音意外他应得这?么痛快,视线忽而触到壁上悬挂的一截腐木,怪道:“这?是何物?”
莹白指头刚探出一半,立刻瑟缩回去,“呀!这?东西都生?虫了?!”
她?最喜洁,才不肯脏了?自己的手,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最后用父亲的麈尾托着那朽木,猫着腰走到门口,嫌弃地将东西扔到了?外面,转头教人为她?净手敷膏。
谢太傅神情漠然地看着她?忙活,缓缓道:“朝臣田宅家业尽在扬州,迁都必定阻力重重。”
韶音莞尔:“的确如此,若是任由他们议论?,不知又要迁延到几时,女儿已与存之定好一计,只?待端阳佳节。”
……
临行之前,韶音捡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去了?一趟春在堂,那里如今已被她?改为慈育堂,收容教养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儿。
地有余而民不足,君子耻之。历经多年内战,生?齿凋敝,若要国富民强,支撑北伐大业,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每一件都离不得人。透过上官云一人,韶音便相信,只?要善加教养,慈育堂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大晋的栋梁之材。
并车驶入林荫路,榆杨蓊郁的高冠在地上匝下半透明的绿影,远处风光明秀,禾塘俨然,炊烟依依。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茉莉翻起香雪浪,晚樱缀作参差帘,蓝盈盈的鸢尾清凉地洗人双目。
一片不知名的小叶飞入车内,落在韶音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韶音将它?捻在指间,迎着光仔细看,这?么小?小?的一片叶子,一眼望到头,却又永远都看不尽。叶脉沿着清晰的主?干向着边缘延伸,一枝蔓出一茎、一茎斜出一杈、一杈复生?一叶,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似乎蕴藏了八部众生,三千世界。
韶音看着这?片小?小?的叶子,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慈悲的心境。
她?已经全然不排斥做一个母亲了?。
最初是李勖的喜悦感染了?她?,她?勉为其难地接受,心里暗想,若是生?出个小?李来,似乎也没那么教人讨厌。
而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从前为何不喜,因?也就明白了?如今的欣悦。
母亲是被依赖的对象,依赖是这?世上最难摆脱的束缚,年轻的女郎满心满眼都是绿野里自在清风,受不得这?些?。
可如今她?已经不一样了?,就在不知不觉间,犹如物候轮换般自然而然,她?发现自己小?小?的肩膀可以担起许多事,她?的手里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她?这?个人也被许多人直接或间接地依赖着这?感觉并不坏,甚至有点令人着迷。
或许自由原本就有两种面目,有风的自由,也有土地的自由。
韶音如今想做土地,承受着也创造着,孕育着也累积着,宽仁广博,厚德载物。
胡氏老远出来迎她?,身后跟着一群妇人,她?们都是亡故士卒的遗眷,被韶音从京口迁到此处,一面在慈育堂中做工管事,一面养育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
韶音没有看错人,胡氏做事爽快利落,一丝不苟,将春在堂管理得井井有条。
其余妇人不似她?性情开?朗,畏惧不敢近前,却都挨个支使孩儿到阿雀那里,个个手里提着小?筐、端着簸箩,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时令土产和补身养胎之物。
胡氏陪着韶音看了?堂中几处,行过一片丁香园,来到义方院。
“义方”之名取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之意,这?里从前是韶音的琴苑,最是清幽安静,如今刚行到门口就听到一阵热闹的童音。
韶音微笑着向里面望去,只?见十来个总角小?童围成一圈,正在花架下做游戏,他们一边拍着巴掌,一边整齐地唱着歌谣,童声稚嫩清越:
“言传身教寸不离,酒肆东西不用提。
不怕贪得千金裘,就怕窃国喂胡敌。
千金妖娃据庙堂,牝鸡鸣晨九鼎移。
祸胎呱呱落地日,万户千村烧纸衣。”
韶音脚步顿住,脸色微变。
言传身教寸不离,谢也,酒肆东西不用提,津也。
这?歌谣的意思是……谢津通胡,谢女弄权?
胡氏看出她?神色不对,赶紧道:“夫人勿怪,小?儿不懂事,他们还?未开?蒙,整日里只?知道胡耍,这?又不知是在哪里学来的混话!”
她?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叫牝鸡司晨,还?以为是“祸胎”二?字触了?韶音的楣头。
乡野小?儿的歌谣本就粗俗不经,什么样的词都有,几天换一茬,她?最初也说过几句,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再过问。
胡氏心里忐忑,一边瞪向义方院的管事,一面赔罪:“夫人息怒,回头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不懂事的小?混蛋!”
韶音摆手,“孩子不懂事,不必如此。”沉脸问那管事,“这?歌谣是谁编的?”
管事仆妇早就吓得不行,话也回得磕磕绊绊:“回、回夫人的话,婢、婢也不知,大概是从外头听来的。”
唤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小?童询问,都说是从街上听来的,就这?几日的事,别的孩子都这?么唱,他们也跟着学,再问是哪家的孩子,就没有一个能说清的了?。
韶音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教庞遇去查这?歌谣的来源孟晖提着臭蒜头去了?荆州重点查曾经与王氏联手起事那几家。
回程途中,阿筠细心安慰:“那歌谣句句都是无稽之谈,一听便是小?人的编排,小?娘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黑白亦有公论?,如何是几句谣言就能左右的?想来过不了?几日,背后捣鬼之人就能揪出来,届时真相大白,这?歌谣自然就不会再有人传唱了?。”
韶音笑道:“不必担心我,我没放在心上。心底无私天地宽,我如今经了?多少风浪?如何还?能在意这?些?微末小?事。”
阿筠心里稍安,一口气还?没松出去,车厢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方才安稳行驶的并车紧急刹住,车内的人不防,猛地向前一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