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呀!”刘赞横跨一步,再次拦到身?前。
“将?军之命……啧啧!”他与左右对视一眼,彼此都嗤笑?起?来,“真当我们不?知道呢,你平日里有事没事总往医士营跑,不?就是为了上官娘子么?上官娘子是谁,人家可是上官云的?阿姐,你呢?你倒是说啊,你是哪个?”
刘赞说着逼近一步。
谢候向后避开,“属下是卢镝将?军帐下队主谢候。”
“得了吧!”刘赞用胳膊肘顶了他一把,沉下脸道:“谁不?知道咱们将?军已?经与谢家决裂,今日将?你叫去,便是要将?你驱逐出去!你竟然还敢假传军令,活腻了?快滚!否则将?你当细作斩了!”
谢候趔趄了一步,站定后沉默地看着他。
刘赞“嘶”了一声,眯起?眼端详,“怎么,你不?服?”
濯如春柳的玉面郎君颜色几变,最终只?是眉头微动,长揖到地,“只?为与故人话别,还望刘大兄通融一二。”
“大兄?你们听听,他管我叫大兄!”刘赞大笑?,“哎呀呀,我可不?敢当谢郎君这一声大兄!陈郡谢氏何等甲族,草民高攀不起!”鄙夷地掠了一眼,随即吩咐左右,“你们几个,去把他这身皮扒了,队主令牌撤下来,赶出营去!”
谢候被几个卒子架着,连推带搡地往外走。
他没有得罪过他们,也没有丝毫反抗,他们的?拳脚仍不?客气地砸了下来,怀着仇恨一般,专往头脸上打。
谢候似乎是傻了,既不?觉得疼,也没有怒气,挨打的?时候抽空望了望天?,连绵的?雪将?天?空下成了铅灰色,他想,或许这?就是天?意。
上官风是上官云的?阿姐,他们姐弟二人早已?今非昔比,不?久的?将?来,她会有一个很美满的?姻缘,嫁一个年轻有为的?将?官,门当户对,比跟着他强,也比阿姐和李勖强。
既然再无相见之日,又何必节外生枝,扰了她的?安宁。
幸好那?日温嫂及时回来了……等到那?个眉心生了红痣的?姑娘嫁为人妇,在她闲极无聊的?时候,或许也会想起?来,从前发生过这?么一桩事,她必也会发出与他一样的?感慨:幸好温嫂及时回来了。
谢候心里作着不?着边际的?痴想,失魂落魄地被推到辕门之外。
他状若痴傻,站在原地望了营盘许久,刚想挪动地方,这?才发觉手脚已?经冻僵,原来外袍早就被人尽数剥去了,此刻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腰间?悬着一柄镶金嵌玉的?巨光剑。
门卒看得不?忍,将?自己身?上的?棉袍解下来送给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了一葫芦温酒,教他在路上慢慢喝。
谢候朝着卒子深深一揖,“敢问?台甫,来日必当报答。”
卒子一笑?,“天?色不?早,谢郎君还是快些赶路吧,咱们只?怕是后会无期,保重!”
……
虚静台里一片狼藉。
博山炉翻倒,带着余烬的?香灰撒了一地,沾到干燥的?红氍毹上很快蹿起?小火苗,星星点点,眼看有燎原之势。
谢迎垫着袖子掇起?炉上烧得通红的?双耳茶釜,烫得龇牙咧嘴,这?里浇一点、那?里浇一点,一浇一股黑烟。
“你还不?过来帮忙!”
他在百忙中?抽空训斥谢候,谢候不?闻不?问?,依旧笔直跽坐,像是神游天?外去了。
谢太傅做了大半辈子的?风流名士,还是头一次如此失态,这?会儿?也在乌烟瘴气里出神,沉默得水火不?侵,满屋子里只?有谢迎一个最狼狈。
最终,谢迎也不?管了,手一松,茶釜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谢迎也跟着一屁股坐下去,“到底该如何是好,阿父还是早做定夺。”
谢太傅伸出手去摸索,摸到一手湿灰,这?才想起?来,那?柄跟了他几十年的?老麈尾早就灰飞烟灭了。
“唉”了一声,谢太傅忽然道:“冬郎,你把巨光给我看看。”
谢候将?佩剑解下,双手递上。
谢太傅没有接,只?是就着儿?子的?手,一寸寸地抚过象征着谢氏荣光的?祖传宝剑,末了道:“你收回去吧,往后巨光就是你的?了。”
谢候抬眼看父亲,总觉得这?话里还有未尽之意。
谢太傅笑?了笑?,又拍了拍身?旁谢迎的?肩,“行了,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莫要再做无用的?感慨,凡事还要往前看。人世?变幻莫测,福祸岂有定数,还没到穷途末路之时,我儿?当振作。”
谢迎眼睛一亮,“阿父的?意思是?”
谢太傅摇摇头,“我问?你,欲将?一户门阀甲族斩草除根,都需要做些什么?”
“这?个……”谢迎叹口气,“谢氏之厄起?于长生道匪,自五叔、十七叔相继亡故,我们彻底丧失了兵权,就只?能与北府武人联姻。”说到此处苦笑?一声,“不?想却是引狼入室,李勖步步紧逼,夺我田产奴仆,距离斩草除根,只?差最后一步白刃相向了!”
谢太傅道:“先失兵权,后失财力,谢氏的?确江河日下,可是还远未到灭族之地。六郎、冬郎,你们记住,欲灭一甲族,这?最后一步绝非兵戈相见、诛杀九族,而是毁其声望!我谢氏之所以起?家,凭籍的?正是声望啊!”
谢候浑身?一震,“何穆之欲登大位,必要阿父和舅父这?样的?老臣为他捧玺奉祓,必要六郎和王九郎这?样的?甲族之秀为他歌功颂德。如此一来,荣华虽在,声望不?存,又无兵马可凭,谢氏的?阀阅……恐怕就要断了。”
“你说的?不?错!”谢太傅眼中?迸出精光,“这?便是你姐夫的?条件,他要我们留在建康做贰臣,亲手毁了谢氏的?声望,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好个李存之!”谢迎如遭重击,脸色变得惨白,“阿父是要妥协了么?”
“何氏小儿?沽名钓誉,坐不?稳江左这?片江山。”谢太傅捋着胡须淡淡道,再度沉默下去。
半晌后再开口,声音里老态毕现,“冬郎,送你阿姐回去吧!”
“阿父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父”,谢候面露悲戚,“如今的?李勖还值得阿姐托付么,他翻脸无情,对我阿姐……”
“行了!”谢太傅挥手打断他的?话,“别看他说了什么,还要看他做了什么!这?些都无关宏旨,快去。”
谢候将?头别开,“他已?将?我驱逐出营,怕是不?想再见到我,阿父还是教六郎走这?一趟为好。”
“不?,一定要你去。”谢太傅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看在你阿姐的?份上,你姐夫会留下你。你还是与从前一样,只?当自己是他帐下一个寻常队主,老实听命,建立军功,至于朝廷如何、谢家如何,你都不?要管,记住了么?”
“……阿父,此事是不?是还要问?过我阿姐的?意思才好?”
谢太傅厉声道:“我问?你记住了么!”
谢候愣住,慢慢垂下头去,“儿?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