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损益盈虚,与时偕行。”
谢太傅声音浑厚,钟鼓一般歇了满堂喧哗,“世道变,谢氏也?得跟着变。存之?,你去吧,早些将事情办妥,早些出?征。存亡在此一战,绝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后半句陡然严厉。
李勖肃然下?拜,“多谢岳父!”正?待起身离去,谢太傅忽然又将他叫住,“今日时辰不早,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翁婿俩连同谢迎三人?前后入了静室。
谢公摒退下?人?,温和地?教李勖坐。
“若是?在平时,你们?婚后三月就该归宁,如今战事频仍、时局动荡,我?们?翁婿二人?也?难得相见。听闻你近日读了不少书,今日既然聚首,咱们?便随意谈谈诗书。”
李勖一愣,没想到谢太傅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
“不瞒岳父,我?能识得文牍、写得书信,这还是?多亏了阿纨,如今也?不过是?读些兵法和史书,每遇文意晦涩处,常常自觉资质浅陋,恐怕是?经受不起岳父的考教。”
“诶,不必紧张。”谢公摆手笑道,“人?的心性见识未必就与读书多寡有关,咱们?只是?随意谈论,又不是?察举征辟,你心里怎么想,嘴里如何?答便是?。”
李勖应是?。
谢公轻摇麈尾,缓缓道:“本朝之?祸始于八王之?乱,今人?钩沉往事,往往持有两议,一曰祸根在后宫乱政,一曰在士族清谈误国。你怎么看啊?”
“二世之?国,虽有外戚干政,庸官尸位,然老臣尚在,国库初盈,唯阙一雄主耳。小婿浅薄,以为祸根实在君王无能。”
李勖答的不假思?索。
谢太傅微微一笑,“你既说到君主,那我?们?就来议一议为君之?道。法家、儒家主张有为而治,至于本朝,玄学大兴,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相应地?,评价君主的标准也?就有了变化。譬如本朝郭象就认为,圣明君主当无迹、无心、无为,也?就是?无为而治。有为无为,这二者孰优孰劣,你来说说。”
李勖敛眉沉吟,半晌道:“儒法玄诸子?百家经注浩繁,李勖连一部论语都未曾读过,不敢在岳父面前妄加议论。不过据我?所知,郭象此人?虽主张君主无为,自己?却是?个任职当权之?人?。那么所谓的无为而治,说得再明白些,就是?君王垂拱、臣子?擅权罢了。”
自然,还可以说得更透彻些,那便是?君王垂拱,士族擅权。
谢太傅笑了起来。
“圣人?说观其言还要察其行,你虽未读过论语,倒是?自己?就领会了这个道理,不错。”
李勖为他筛了一觞酒。
谢太傅喝了一口,又道:“嗯,咱们?还是?照你说的往下?议,你刚才提到臣子?,须知历朝历代?选贤举能皆有标准,谓忠孝、谓德才,可是?自古忠孝两难全,德才极难兼备,这便又生出?忠与孝、德与才孰先孰后的争论。存之?,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待?”
谢迎一直在旁边沉默地?听着,直到这会方才笑道:“单独一个忠孝之?辩,即可成为一试之?题,洋洒千言恐怕还不能说透,阿父却又加上个德才之?辩,教人?一起答两个,可知是?难为人?了。”
静室只烧了一盏落地?的摇枝灯,谢迎离得近,头上白玉冠被照得接近透明,一张明秀面孔愈发显得温和平正?,看起来颇有些古君子?之?风。李勖与他并排而坐,同样的年轻面孔,轮廓却更深邃,气度更是?迥异。
谢太傅看得心中一叹。
李勖道:“如青山所言,这两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不过我?想,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在一处必有道理,李勖试为一答。”
“先说忠孝。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当无疑义,然而本朝却格外推崇孝道,似乎有……亲先于君、孝先于忠之?意。至于德才之?辩,魏武帝时唯才是?举,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尚功能’,到了本朝则又反其道而行之?,官员鄙薄事功,中正?品第则以出?身为重,德行其次,才能最次。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大约是?想问李勖,本朝为何?有此一变。”
谢太傅深深地?看着他,“为何??”
烛影投射在地?下?所铺的桃笙之?上,随着人?的呼吸而微微颤动,李勖看着乱影,一时沉吟。
司马氏篡权弑君,自然无颜再提忠诚,只能推崇孝道,此为风气之?肇始;门阀士族崇孝抑忠,自是?有样学样,个个皆以家族利益为先,社稷次之?;九品官人?法则以门第为依据,进一步垄断仕途,为阀阅增色。
说来说去,根子?仍在四个字:门阀士族。
可门阀又何?以能与司马氏共天下??
李勖眉目微缩,不觉间露出?锐利之?色,沉声道:“小婿以为,种种非常之?变,皆因司马氏得国不正?。”
这话顿时惹得谢迎大惊失色,“存之?慎言!”
谢太傅倒是?面色不该,追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依你之?见,忠孝、德才,到底孰高孰低?”
李勖未曾多想,笑着拱手道:“岳父大人?这回可将我?问住了,窃以为,忠孝德才并无一定之?评,哪个于我?有利,我?便以哪个为先就是?了!”
谢太傅面色微变,良久无语,手中麈尾一时静止。
李勖心思?一动,“方才岳父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心里也?有一事不明,恳请岳父指教。”
谢太傅抬眼,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说吧。”
……
谢迎将人?送出?门外,一回到静室,谢太傅便问他,“六郎,你觉得方才他的答对如何??”
谢迎饮了一口驱寒的椒柏酒,搓着手道:“存之?从不讳言学问浅薄,倒是?极为坦率。可毕竟是?行伍之?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答对亦无甚法度。譬如忠孝之?辩,他若是?读过礼记,这问题自可迎刃而解,’门内之?政恩掩义,门外之?政义断恩’……”
“父亲,您笑什么?”谢迎忽然住了口,疑惑地?看着谢太傅。
谢太傅边笑边摇头,麈尾点在他额上,“你呀,书生之?见!”
“……那存之?呢?”
“他?”谢太傅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你还在想孰是?孰非,他已经在想,如何?取而用之?。你以为,这是?什么心术?”
谢迎怔住,“什么心术?”
蜡短焰长,黯淡火光之?下?,儿子?的面孔年轻得耀眼,一双眼黑白分明,谢太傅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分,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六郎,为父今天说的话你要牢记在心。我?在世时,谢家仍要力图保住祖宗荣耀,听天命,尽人?事;我?过世以后,你就是?谢氏的家主,届时你千万记得,凡事莫要与你妹婿相争。”
谢迎还未想通父亲之?前那句话,人?便再一次怔住。
忽然,谢五带着一身寒气从外而入,衣衫带起的风几乎将残烛吹灭。明暗驳杂中,谢太傅听着他附耳密语,脸色陡变。
谢迎还从未见过父亲脸上出?现?这样难看的神?色,急切道:“阿父,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