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吹罢，掌声四起，喝彩不断。玉一三五眼中光彩夺目，朝众人一礼，轻抚玉箫，浅笑着对曾芝道：“请穹公子赐教。”

曾芝转头对叶衡道：“你曾说自幼习琴，还未有幸听过。今日机会正好，可愿代我弹奏一曲？”

叶衡也不推辞，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选了一张曲颈琵琶。他怀抱琵琶坦然坐下，手指拨动几下试了试音。十指修长劲节，指甲粉红莹润，竟比玉一三五的手更好看。

叶衡调了音准，便凝神弹奏。嘈嘈切切，却是一套《将军令》。一时间阁楼里如莽莽塞外，满耳俱是金戈铁马，号角齐鸣。只听得众人恨不得振衣而起，从此仗剑天涯。

曲终韵长，余音绕梁，众人半晌方回过神来。费五二八已是双目通红，指尖颤抖。玉一三五眼现惊色，讶异地看着叶衡。众人面面相觑，大多露出尴尬之色，勉强响起稀落的掌声。

叶衡也不在意，只向曾芝一礼，将琵琶放回原处，退回角落。曾芝赞许道：“妙极，倒让我想起了当年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四十洲的往事。”

众人尽皆侧目，心想此人好大口气，也不怕牛皮吹破。

玉一三五被叶衡压了一头，当众落了脸面，听到这话便勉强笑道：“穹公子仆从竟有如此琴技，想必公子更是音律大家，惊世高才。我等诚心求听妙曲仙音，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曾芝答道：“我只粗通乐理，何谈仙音。五六一的造诣远胜于我。”

说完便在琴台旁坐了下来，以手按弦，勾抹推揉。琴声慢起，余韵袅袅，曲调中正平和，悠远旷达，殊无特异。叶衡原本以琴抒怀，心绪激荡。听了这曲后逐渐平复下来。

众人平心静气听他弹完，并不觉有何出奇之处，确实不如其仆技艺超卓，变化多端。玉一三五暗中松了口气，其余少年也觉得不过如此。众人夹枪带棒的胡乱恭维一翻，便起身告辞。

待众人走后，叶衡对曾芝道：“晚辈曾听闻大音稀声，大乐必易，仙长果真是妙参造化，学究天人。”

曾芝道：“琴技我不如你，论心境你还差得远。道法自然，上善若水。若不能理气化郁，水到渠成，便难以筑基。”

叶衡点头称是，心悦诚服。

第五十三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这日清晨，曾芝静坐观想之后，对叶衡道：“今晚便是血月圆满之时，你自去冷宫罢。”

叶衡目露不舍，喃喃道：“晚辈想随侍仙长左右，多多聆听教诲。”

曾芝道：“错过今日，就得再等一月。魔尊不会容我在此久留，你在我身边易招祸端。聚散随缘，不可强求。”

叶衡点头称是，心中酸楚。他与仙长虽相识不过几日，但早被对方气度学识折服，只盼能长久相处，时刻聆听对方指点。今日临别在即，心中极是不舍，依恋之情难以自禁。但也知对方说的是正理，便躬身一揖请教道：“叶衡三生有幸，得遇仙长。蒙仙长赠予绝世功法，悉心指点教诲，仙缘有望。晚辈必勤修苦练，不敢负仙长好意。但愿它日有缘重逢，以报再造之恩。叶衡冒昧，敢问仙长尊号？”

曾芝道：“你去到冷宫一问便知，那里人人皆知我的名号。”

叶衡应下，对去冷宫又生了一分期待。

曾芝想了想，对叶衡道：“你今晚要走，此刻可去膳房， 找管事领一些茶叶回来。就说我说的，若无好茶，何言长乐？”

叶衡领命而去。

半晌后，叶衡回到阁楼。将领到的各色茶叶一一分装到瓯中。曾芝见他面色沉郁，指尖微抖，心有所感，问道：“可是遇到了事？”

叶衡停下动作，轻吁出一口气，眼尾泛红，答道：“回来之时，看见玉公子在大哭。一群人围在那里，原来……原来昨晚费总管来了长乐宫。今日一早大家发现，费五二八……死了。”

曾芝默然不语，看向窗外。但见高天素云，晓晴烈阳。片刻后低声道：

“他叫顾骁。”

叶衡与高台之上的人本不熟悉，不过兔死狐悲。此刻听了曾芝的话只觉满嘴苦涩，一腔酸楚，眼圈霎时通红，愤然道：“长乐长乐，我等埋骨，他人作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天道何其不公！”

“天道，”曾芝长叹一声：“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转身回望叶衡，道：“日后你修为越精深，方越能体味‘天道’二字。”

“天若有情天亦老？”叶衡喃喃自语，一时心下茫然，悲从中来。

曾芝不再相劝，选了云雾茶取少许入壶，风炉煮水，冲洗注泡，茶香渐渐氤氲开来。

叶衡收了泪，跪坐一旁，目光滞涩，似悲似怨，又似惘然。曾芝递给他一杯清茶，柔声道：“你可是有心悦之人？”

叶衡道：“仙长法眼，晚辈也曾年少慕艾，后来……如今万事皆空，唯有一心修道。”

曾芝道：“你才多大的年纪，说什么万事皆空。且专心修炼，若能筑基成功，仙途有望，则天地广阔，或可再续前缘。”

“再续前缘？”叶衡摇头苦笑：“她是天之娇女，我本就配不上。她……她一心向往的是楚衍、羽阳两位仙尊的生死不渝，如今不知是否已找到相约百首之人。罢了，往事种种譬如昨日死。多谢仙长开导。”

曾芝默然不语。

叶衡逐渐平复心绪，想到今晚要走，实在不舍得离开仙长身边，只想同他多说说话，便强笑道：“仙长可知楚衍、羽阳二位仙尊？”

曾芝轻叹一声：“自然。”

叶衡道：“这两位仙尊分别是水、火单灵根，皆是各自宗门的核心弟子，惊才绝艳，少年成名。彼此引为对手，再无第三人能与之媲美。两人相争多年，无数次切磋比斗，你来我往各有输赢，是修界赫赫有名的双星。多年以后，两人皆成为元婴高手，经历众多劫难险境后相知相惜，竟结为道侣。当年那一场婚礼，轰动整个修界。两大顶级宗门倾巢而出，将两人的成亲典礼办成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话。”

叶衡满脸神往，似乎在遥望数百年前那场万众瞩目的盛事。曾芝玉手执杯，浅饮轻啜，这云雾茶最适合夏日品鉴。怎奈三泡之后，汤清色淡，回甘俱无，苦涩渐生。

叶衡继续道：“两人成亲之后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且都天质卓绝先后化神成仙。从此笑傲烟霞，清风万里，真乃神仙眷侣也。”

曾芝再倾一杯，此时茶叶精气已散，味淡而香竭。

又听叶衡道：“怎奈天妒英才，浩劫突至。那一年幽冥鬼帝苏醒，将人间界撕开裂缝。率领无数鬼卒入侵，竟将大半个人间化为鬼域。一时间阴风恻恻，天地无光，万鬼噬魂，生灵涂炭。两位仙尊率领正道与之苦战数年，最后决战之时，羽阳天尊施展绝世神通，用毕生仙元，幻化成上万只朱雀火鸟。无数焰火从天而降，熔化了魑魅魍魉，消融了人间鬼域，重创鬼帝，还天地朗朗乾坤。自己却耗尽仙元，身受重伤，根基尽毁，瞬间白头。”

曾芝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汤黯味寡，犹如白水。

“楚衍仙君将鬼帝残魂封印，随即作出震惊天下的选择。他施展泽被苍生的神通，竟同时治愈了在场数千受伤的修士。如此自废修为，刹那白头。”

“两位仙尊修为尽失，仙缘断绝，时日无多。两人却相视一笑，携手踏入红尘，白首相伴，不知所终。如此情深意重，生死不渝，成就修界一段人人皆知的佳话，羡煞天下有情人。”

曾芝放下空杯，长身而起，踱步至窗边。但见苍鹭飞过，碧空了无痕迹。

叶衡叹息道：“普天之下，谁不希望能遇到两位仙尊这样的至情至爱？”

曾芝低声道：“我，从未羡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