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从小到大每一个异族无不如此打量揣度着他,混杂了猜忌鄙夷,要说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女人表现得更加直白,还没学会如何高明的掩饰偏见。
所以安德烈没有久留,起身快步退出卧房,将空间留给对方。
他沉默地坐回了沙发,也许是隐隐有些烦躁,尾部不受控制摆动起来。埋首深呼吸两次,却惊觉鼻尖萦绕一股淡淡甜意,挥之不去。
是那女人的气息。
许是接触过密的缘故,安德烈这才惊觉身上满是对方体香。
领地意识再度作祟,他甚至走去室外廊道通风处,想要吹散周身异味。
白塔内部严禁烟酒,电脑手机皆留在室内,手头没有可供打发时间的玩意,他立在猎猎寒风当口,职业生涯中头一回体验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他打心底里期盼这位不速之客尽早离开,好让自己从因她而起的香氛困境中得到解脱。
眼瞧天色渐晚,救援队消息却迟迟未达,刚想回去联系总部,就听室内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他推门而入,正对上女人从卧房走出。
她此刻早已穿戴齐整,唯独脚上包扎手法生疏,漏出一截纱布。许是伤痛难忍的缘故,身形明显踉跄不稳,一瞧见安德烈进屋,便趔趄着往门后藏去,险险摔倒。
“怎么了?”安德烈皱皱眉头,问道。
女人没有吭声,伸手扶住门沿,神情中少了些抵触防备,只怯生生地看着他。伴随她的现身,甜味幽幽溢出,安德烈立时被搅得心绪不宁,愈发坚定了赶紧送离对方的心思,又问:“救援队的电话打过了么?”
女人咬着唇轻轻点头,将电话递交给他,那是站点员工统一配发的,仅供工作使用。此时屏幕亮光闪动,有声音从里面响起,显然这通对话尚未结束。
安德烈顺势接过,侧耳倾听来自总部的新一步指示,表情也在交流中愈发凝重,最后居然横生出一种世事难如意造化专弄人的强烈无奈感。
一场暴风临时突袭东区,大雪阻绝主干道路,所有交通停运。
医疗队因此无法前来,他将与这不速之客在白塔共度一段时日,直到风暴歇止。
挂断电话后,安德烈陷入沉默,垂头不语,努力消化这一糟糕消息。
女人也似知晓事态变化,两人各自选择缄口,在稍显漫长的尴尬氛围中,她停止拨弄手指,仿佛鼓足浑身勇气般,面颊染上浓烈粉意,颤抖着说出了第一句话。
“谢谢……”
嗓音清脆婉转,正如本人娇柔。
安德烈闻言投去一瞥,他看着对方那张素净面孔,温软褐瞳映着灯光,落上一层蒙蒙的金色,看起来像是流散的霞与纱。
“谢谢你救了我,刚才……误会了……”
身前之人仍在努力组织言语措辞,可他早已听不清了,所有声音都被无限拉长,变得遥远朦胧,好似隔着一川汪洋甜水,分明是那样清淡的味道,却汹涌吞没了他。
她的到来就此搅碎了他的平静。
0005 【极夜花火·其三】修
“谢谢你救了我,刚才误会了……”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轻轻仰头,含笑注视身前蜥人。
那一头长发如藻类蔓延,略显凌乱的覆盖住面庞,掩去原本青春好颜色,只透出病态苍白。
而面对她的致谢,安德烈一言不发,甚至迅速移开目光,退后了半步。
这举动无疑加剧了两人之间的窘迫,连空气也陷入凝滞。女人眼中的微光闪烁,很快蒙上一层黯然,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不知该用怎样高明的话术来缓解尴尬场面。
“之前不是故意踢你,我不知道那是在急救……总之,很谢谢你。”
她眨了眨眼,那湿漉漉的柔软神情再度浮现,眼底泛着粼粼水波。
这是安德烈生平第一次受人感激,可他只觉自己不配。
不过是在正常的履行职责、奉命行事罢了,西九区凑巧剩下他一人,又凑巧位于最近的一条路线,这才凑巧成功完成营救,换做其余员工,也会做出相同行动,得到相同结果。
实在不值得感谢。
依照正常社交逻辑,他应表露温和态度,再热情解释招待,以此打消对方一切顾虑……本该如此,理当如此。
可他依旧选择了在沉默中退离。
一方面想要把自己从那阵香甜气息中拉扯出来,一方面是从对方惴惴不安的表情中窥见了些许忧虑。
被困雪原无法离开,与一名全然陌生的雄性蜥人作伴,即便有着正规站点员工身份,也无法抹消两者天然的体力差距与潜藏的危险性,心中惶恐可想而知。
他全然理解,在过往人生经历中,每每面对异族时,他们总会格外警惕抗拒,即便同为站点员工,那些同事也尽量减少与他接触交流,规避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与他个人言行无关,只因身体流淌着凶戾血脉,就足够成为恐怖源头了。
所以还是离远些比较好,至少她不会害怕。
然而最终效果适得其反,女人安静地垂下头颅,长睫在面上映出浅浅阴翳,唇瓣被牙齿咬住,无助之感愈发浓厚。
而那股香甜却如无形之手肆意搅动情绪,伴随女人眉眼间的水色加重,使他愈发心烦意乱。
两人在缄默中微妙对峙起来,各自凝滞不语,而在那滴晶莹将坠未坠前,安德烈最终选择了妥协,硬生生启开了话题:“吃点东西?”
所谓万事开头难,可一旦有了开头,一切便水到渠成。
当他端起加热好的罐头走进客厅时,女人正坐在沙发上好奇地四处张望,打量屋内陈设。见他过来,连忙端正姿势,乖乖巧巧等待安排。
“吃吧。”安德烈递去碗筷。
女人客气而拘谨地接过,再一次轻声致谢:“谢谢。”
安德烈依旧没有回应,甚至没有过多注视,他留意到对方性格中的敏感机警,一旦察觉到他的目光有所停留,便会踧踖不安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