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没有沦落到被卖去黑市的命运之前就大病了一场,意识模糊不清的发着高热,浑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黑巷的主人见他骨瘦如柴,呼吸微薄,继续放着不是死就是把别的孩子给染了病,毫无价值,于是毫不犹豫地拎了他丢在了路边,任其自生自灭。

暮冬生本来是要死的,可迷糊中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

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他勉强掀起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白色纤尘不染的高绸绣纹衣角,铃铛声来自于这人腰间别系的一个纯黄金打造的挂饰,铃铛下吊着金色流苏,还有一股淡淡的名贵苏合香。

暮冬生那时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

不过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打断了,因为他被踹了一脚,而踹他的人正是他以为的神仙,暮冬生根本没有挣扎的力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浑身又脏又臭,虚弱地喘着气。

“臭死了。”他听到对方嫌恶地骂了句。

小少爷躲着家中仆人的追赶,终于找了个地方歇脚,左右看看没有干净的地方可以坐,于是气恼地蹲下来,把藏在袖子里的精致糕点抖落出来。

糕点已经碎了,被他尽数随意丢弃在地上,有的滚了几圈,滚到了暮冬生脑袋旁边。

暮冬生从没闻过食物的香气,他以为世界上的食物都是巷子中装在狗盆里的那般熏臭泛酸,充着霉味,是直到那时嗅到了糕点的香味,才让他打破了原有的思想,知晓这世上还能有这么香的东西。

于是他拼命挪动脑袋,让自己的嘴巴蹭到沾了尘土的糕点旁边,探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着糕点。

少年余柯就注意到他的举动,横着眉目颇为不爽,“喂,你是狗吗?”

几名玩耍路过的孩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其中一名郁闷道:“奇了,我上次分明就是在这看见的那只狗。”

另一孩子伸胳膊怼怼他,对着暮冬生的方向示意,“嘿,那不是有一只吗?”

几名孩子心照不宣推搡着游戏输了的一名孩子朝那边走去,在催促声中男孩脱了裤子冲着暮冬生来了一泡,周遭瞬间充斥了男孩们的嘻哈笑声。

余柯蹲在旁边,就那么撑着下巴颇为无情地看着,后来那群孩子的长辈来了,看到地上浑身疹子的暮冬生吓了一大跳,大声呵斥着那群孩子离远点。

余柯本来也是要走的,可他看着濒临死亡的暮冬生心头突然浮现了一个源生的恶念,于是喊了下人将人带回了府中治病,暮冬生就这么活了下来,也因此走进了余家府邸。

他再也没有饿过肚子,也不用再睡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天冷了有可以添的衣裳,生病了有治病的大夫,他本来是该很幸福的,如果他没有喜欢上余柯的话。

因为余柯不喜欢他,暮冬生是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任由府中的下□□脚相加,恶语相向,不会任由余老爷的妻妾讽刺嘲弄,贬骂抨击,不会在他的朋友面前,将他像条狗一样拴起来,踩在脚底下。

暮冬生一直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思,可有一日他藏在枕下偷偷写给余柯的诗还是被下人翻了出来,就像扯去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那首字形歪扭、丑陋不堪却满含情意的诗被公之于众,旁人的恶笑和围攻声他皆没听见,他只记得自己被余柯踹了一脚。

暮冬生在余家宅邸干了五年,不多不少攒了一百两银子,虽然知道余柯不缺银钱,但暮冬生还是分毫不剩地全部留给了他,以报他救命之恩,细细碎碎的银两底下还压着一封辞别信。

暮冬生只背了两件自己的衣裳和两个馒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余宅。

第42章 四十二章(二更) 一场不幸的结束,可以是另一场不幸的开始。

为了不再碰见余柯, 他靠着两块馒头徒步走了很远很远,走到脚底冒了水泡又被生生磨破,他爬了山又绕过溪流, 最后停留在半山腰的一家荒无人烟的旅馆。

旅馆的老板也不是发善心的人, 但见他形容憔悴消瘦, 不想人死在自己的旅馆平添了煞气,于是施舍得给了些厨房的剩菜。

因为暮冬生的能干,最终旅馆老板还是决定将他留了下来, 给他一份工。

老板听闻过他讲述自己的经历,最后只是不解地问他为何不继续留在余家, 经历过饥饿寒冷的人, 不可能不贪恋衣食无忧,他人的嘲笑与贬刺, 怎么也好过饿死冻死。

暮冬生什么都没说。

十六岁告诉他,当上天怜悯地向你泄出一丝天光的时候, 不能再满腔期冀、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接,因为一场不幸的结束, 可以是另一场不幸的开始。

一辈子锦衣玉食的人肆意宣泄其怒其恶,半辈子遭厄不幸的人被苦难磨没了脾气。

等到暮冬生再次见到余柯时,已经是数不清多少个日夜后, 旅馆的大门被重重踹开,那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他瘦了很多。

这是暮冬生脑海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余柯何止瘦了,他就像在贫民窑里走了一遭似的,浑身形容狼狈,满身都是风尘仆仆赶来的气息, 甚至盖过了他矜贵的苏合香, 简直与他往日印象中的天差地别。

余柯的目光如狼似虎地扫过整个旅馆, 在触及暮冬生身上终于停了下来,他大步向前,伸长手臂一把揪住了暮冬生的衣领。

“你,你他娘的!想要我死,是不是!?”

暮冬生被他劈头盖脸吼得有些发懵,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要挨拳头了,搅和着心头因为猝不及防的见面而涌现的慌乱、害怕,可一抬眼却发现余柯两双眼睛虽然在瞪着他,却红得不像话。

“余柯……”他愣愣地喊着他的名字。

余柯一直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但那时他却站在暮冬生面前,一边死死抓着他,一边哭得泣不成声,像是受尽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暮冬生脑袋空白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哭,直到站得双腿隐隐发酸,余柯的眼泪才慢慢止下。

之后无论暮冬生如何小心询问,余柯都闭口不言了,就好像方才又凶又掉眼泪的人不是他一般,但余柯也没回去,也没强迫暮冬生和他一起回去,而是赖在了旅馆,虽然生着闷气,但一直黏在暮冬生身边。

多一个人多一口饭,老板自然不情愿,暮冬生本想让余柯的那部分算在自己月钱里,可余柯直接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挂饰压给了老板。

即便这样暮冬生仍然觉得他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少爷,如何能适应得了这里的环境,他想劝余柯离开,但每每触及他那双眼眸,便无法开口。

旅馆老板似乎看出了两人之间气氛微妙,有这种说不出的古怪,便选择三缄其口,别扭又尴尬的日子持续了五日,余老爷派的人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暮冬生为了不拖累旅馆老板,只得选择离开。

不巧的是那晚余柯刚好喝了些酒,他带着醉意推开房门就见到正在打包衣物的暮冬生,脑子里一直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瞬间断了,他几乎是失了理智般地冲上去紧紧抱住暮冬生。

“那时他同你说了什么,让你愿意随他回京城余家?”

暮冬生:“他怕我走,怕我不要他,就跑来哭着与我说,随我去哪,他哪都能去,就是别把他一个人丢下。”

他心肠子一直软的很,更何况余柯一直在他心里占据着位置,明明早就告诫过自己了,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对他心软,随他回去了。

回到京城以后暮冬生发现,余柯已经不住在余家宅邸了,他同余老爷分家,新家里除了一名管家和仆从,再无旁人。

余柯的脾气比以往压制了不少,不再轻易发脾气了,至少对暮冬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