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蹲在水池边上,正在喂鱼。他面前聚了一群鱼,鱼尾打得水花四溅,泛着微微的鱼腥味,混着周围芳草的气息。

雨后的日光分外和熙,照得伏?的五官分外柔和。和尚走到他身旁,日光同样打在他的侧颜,沿着骨头勾出半透明的轮廓,余晖一直洒到月白僧袍上。

岁月仿佛静好,韶光彷如往昔,耳旁是莺歌燕语,时不时能听到鱼儿翻尾的水声。

隐隐约约的,较远的地方传来琵琶曲,玉珠走盘,又清冷地流向更远之处。

二人在池边沉默良久,最终伏?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了玄在春玉楼点的那几道菜,是伏?以前最爱吃的。从了玄念出菜名起,伏?就知晓他记起了往事。

“在阙月。”了玄答道。

伏?听完,又接着沉默了。

自打锦悠城之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好好地说过话,这么一晃眼,竟是三百多载匆匆而逝。

三百多载……

三百多回春光下的桃红宿雨,三百多场秋风下的老树寒鸦。

世事漫随流水,锦悠城郊鞠为茂草,桂树成了枯木朽株,邯羌漠地的孤坟化作风沙,泱泱白齐国覆灭于十二州,霞川的狐冢上开出了新花。

烈成池参得心心智通,凌烨子成为青霄宗掌门,花惊云晋为凤郎仙君,伏云礼战死于霞川,温弓被推举为新的狐王,蓝玲修炼出了曼妙身相,闻人南雪遇到了真命天子。

三百多载很短吗?

他曾经以为很短。

但是其实三百载很长。

长到他已经道不完这当中的变幻了。

……

远处,徐徐飞来一直蜻蜓,立在芙蕖欲开罗裙的尖角上。

“那次我没有骗你。”了玄垂眸,看向伏?坐在地上的背影,开口道。

伏?的背脊稍微僵了一下,问道:“哪一次?”

“封魔塔。”

了玄说完这句话,伏?忽然回过头来。

他的下巴微抬,斜睨着和尚,眼尾向上挑,目眦却隐隐地泛红。

“那年世道混乱,师祖、师兄弟都牺牲在了战乱里。我回到天阴山,也找到了山崖的封魔印,但是那一天下着瓢泼大雨,山路很泥泞,而我的伤太重,没有办法等到雨停了。”

了玄说到这里,伏?还在直直地盯着他,但是瞳孔有些涣散。

伏?记得和尚离开后的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天阴山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雨水都透过小窗灌进了塔里,整个塔都变得潮乎乎的。直到那时候,他都以为和尚还会回来,他专注地听着塔外的雨声,希望当中会有一道熟悉的足音,跫然踏着雨声而来。

而那时候,在天阴山的另一端,在封魔塔听不到的一面山崖上,和尚就在那里赴约,其实无异于一场赴死。

伏?感到眸前飘散着一层迷雾,他极为缓慢地思考着。如果和尚来的不是天阴山,那么和尚还会死吗?

了玄低眸看着他,从这个角度俯看过去,伏?的下颌显得更为瘦削,日光映得他的脸色更为病态的白,唇也没有血色。可是在了玄的记忆里,伏?的脸曾是多么的生动,生动得像一幅光艳的画,流光溢彩,令他世世不舍忘怀,如今,这幅画却像被一点点地抽走了颜色。

“你后来,是如何离开封魔塔…”了玄启唇,缓缓问道。

玄铁链,封魔印,举世遗忘的荒山。

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需要苦等多久的时机。

了玄无从设想。

“我……”伏?回忆当时,那些玄铁链死死地捆在他身上,痕迹至今仍未消全。但他疯魔了,太想出去了,日日狠命挣脱,骨头错位,血肉溃烂,却一点都没觉出疼。或许是因为他的心上更痛,显得身上的痛都微不足道。

“某天黑夜中劈了一道惊雷,削了半边山头,毁了那道印。”伏?声音沙哑地回答。

了玄转生为后遇伏?时,离前世死去已过将近百年。按照伏?以往的脾性,报复宜早不宜晚,如果他早早就离开了封魔塔,不会这么晚才来无上伽蓝,想必他被困在塔中受尽了折磨。

伏?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他望着了玄,一双锋利狐眸忽泛寒意,“我为了一场功德欺骗你的感情,为了一时痛快毁掉你的禅修,夺你慧命,坏你道法,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了玄低眼看他的金色狐眸,没有说话。

伏?微眯长眸,也在凝视了玄,不出所料,看到的仍是和尚眼中不变的平静,像一池水波不兴的空潭。

伏?瘦了太多,薄皮贴着骨骼,已是有些脱形了。和尚在衣袖中的手稍微抬起,又放下了,他没有回答伏?的问题,只是道。

“你瘦了很多。”

伏?一怔。

他的目眦更红了。

当初狐妖肆意妄为地夺走僧人慧命,谁知归还的却是满满一钹的苦情泪。此苦无边,苦的是他至死不伏罪的桀骜本性,亦是他九世里参不破悟不透的红尘痴爱。

第六世的琉璃塔,梵刹钟响一声声,赤发妖魔于诸佛前背罪伏跪,执拗诉辩,诘问圣僧何故不肯承认。

第七世的无上伽蓝,世人苦拜一下下,绛裙美人于香灯前拨雨撩云,转眄流精,逼问高僧何故不肯姻娶。

字字掩盖衷肠,句句满含不甘。

世人皆说妖魔无心,只因他的一颗热忱之心早已化作肃杀的风,寒来时绞缠僧人的颈,暑往时黯然消融于唇齿。举世皆骂他为孽障,则他干脆狂悖无道、风魔九伯,狡妄夺去僧人的清净六根,从此在这尘世里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