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闭眼,就会看到谢霓孤零零躺在那个雪夜里,眼前人才是幻觉。可幻觉又是何其的缥缈,有那么一只高悬天外的手,随时会钻进他的识海,抹去他仅有的东西。

我就是个废物。救不得,留不住……什么都不记得!

“霓霓,你是真的么?”单烽道,“我是不是疯了,才会看到那一道影子?是你来找我了吗?”

得不到回应。

单烽的呼唤越来越癫狂,全不顾河水灌入肺中,声音嘶哑得如渗血一般。

谢霓还没从刚刚目睹的那一幕中回神,任何人看到自己被活生生洞穿丹田,摧毁经脉,都会感应到濒死的幻痛。

罪魁祸首还在亲吻他伤痕累累的丹田,还在用溺毙般的力度勒着他。

他的腰腹本能地蜷缩了一下。

那片皮肉像是死去了,只会麻麻地发着痒。但这个吻依旧让他感到疼痛,像柔软的刀。又很热,属于单烽的滚烫气息,像铁水灌进他空荡荡的身体里,从此成为他缺口的一角。

他的记忆尚未回笼,却已为可预见的未来感到沉甸甸的酸楚。

恶虹降世,长留劫至,太子殉国,应劫而死平淡而冷酷的宿命,原本没什么遗憾可言,可为什么会多出这么一个人呢?一头撞进死局里,撕扯着他的心,把他强留在人间。

他也想问单烽。但这样的问题又怎么会有答案?

谢霓一把抓住单烽后脑的头发,五指不受控制地屈张,但迟迟没把人扯开,反而像是抚摸。

二十年后的身体,竟然还残存着这个人的吸引力。

谢霓道:“你在愧疚什么?”

单烽的手抖了一下。

“刚愎自用,不自量力。我不该来。”

说出最末四个字的时候,他更却绝望地发现,根本没有悔改的余地。哪怕重来千万遍,他依旧会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刻,闯入长留,再次将谢霓一步步推向深渊。txt来自一散九 思久 思六散一

谢霓静静思索了片刻,方才替二十年后的自己道:“死在你手上,是天意弄人。我不怪你。”

他的话比方才种种更像钝刀,在胸廓骨里一转,单烽肩背猛一耸动,说不出是酸涩还是痛楚。

谢霓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消瘦、单薄,能看到黛青色的筋脉轮廓,肘上的银钏也不知何处去了。他试着运转功法,空荡荡的身体里再没有风灵力的痕迹。无尘素衣变得残破的同时,也像是卸下了十七年来的千钧重负。他感到一阵陌生的怅然。

“我的经脉是废了。”谢霓道,“可我没有死。”

他对上单烽赤红双目,下意识地安抚了一句:“或许是你的求援起效了。”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单烽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浮出水面,抓过他手中那一团传音符,道:“那头的小燕。告诉我,有人去救他了吗?是谁?”

符纸损毁严重,单烽等得心急如焚,燕烬亭的声音方才传来:“我查过了。二十年前,长留境内确实有一道首座级别的鎏火令被激发,意为伤重求援。当时长留天象剧变,祸及周遭各境,舫主率仙盟弟子奔赴西南,控制雪害蔓延,但功法受制,无法踏入长留。玄天药盟的人倒是入境十余里,无功而返。”

“普通弟子进去是送死。”单烽道,“万里鬼丹。”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整片幻境都泛起一缕微弱的震荡。单烽顿了一下,彻底拧碎了那道传音符。

在那样的重创下,谢霓存活的唯一可能,便是遇上了号称天下药修第一人的万里鬼丹。谢霓对这个名字有所反应,微微皱了一下眉。

单烽想到楚鸾回口中一堆天妃和万里鬼丹的旧事,心中一沉,直觉谢霓所得到的并非什么善待,后者却道:“他是我舅舅。”

“什么?”

谢霓道:“在我出生前,万里宗主常遣弟子送药材入长留,父王不悦,后来就渐渐疏远了。”

那就说得通了。谢霓伤在丹田,体内真火肆虐,按照药修所钟爱的那一套以形补形之法,自此采补火灵根弟子以疗伤,又弃如敝屣,以至于今日。

简直像个淌血的笑话,谢霓和羲和之间越来越深重难解的仇怨,都是因他而起,他十年奔行雪原上,魔怔一般想见雪中影一面,自以为再多的业障、再多的怨恨不甘,都能在照面间了结,殊不知项上金环早已嵌入骨血。

“竟然是我做的。”

单烽又道:“原来是我做的。”

他眼中的血雾不断扭曲,将视野中的一切撕成了两半,一半是那日谢霓腹中流出的血水,翻腾的真火,和铺天盖地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的赤红;另一半则是绸缎中馥郁到深红的牡丹香气,飘飘荡荡,也像是蛇行而出的千万股血流。谢霓时而紧紧搂抱他,眼睛里带着昏沉的情欲之色,如千臂千手的菩萨像那样引众生入怀,却唯独照不出他的影子;时而在他掌下惨叫呻吟,恶虹就这么寸寸熄灭下去,剩下无可错认的,属于死者的眼睛。

太痛了。

满地残镜,如何捧得起来,又怎么补得全?他凭什么嫉恨,又有何面目去心疼?

他意识不到妒人肝的发作,只觉胸腹间某一处撕裂一般地疼痛,辗转间几欲撑裂肋骨,竟猛地抬起五指,向自己胸腹插去。也唯有体修五根铁铸一般的指头,才能在一刹那间掏出五个深深的血洞,掺杂着烈焰的血水狂涌而出。

他心中的剧痛倒像得了缺口,在急遽失血中麻木下去。

还不够,撕开来就不痛了。用他的骨血把谢霓填平。

冥冥中有个声音,越催越急,单烽瞳孔疾缩,手上骤然用力

霓霓的顶级大佬血统哈哈哈

第两百章 火海思归

谢霓就这么自火船边俯身看他,默然不语,黑发在身周涌动,仅有几绺垂在颊侧,被火光映出霞带一般的辉光来,看起来异常静谧遥远。

本该如此。

要是当初的一切止步于遥遥一见。

他突然开始相信何为良配,何为佳偶天成。而不像他,他是谢霓缠错了的红线,是一段举火自焚的孽缘。

内心深处最灰暗的声音,终于被挤压出来。羲和舫教会他无数种以刀剑捍卫尊严的方法,教会他如何像雄兽一般在血雨中耀武扬威,使他惯于将一切情绪痛痛快快地喷薄出去,唯独在谢霓面前,他感到攥碎自己的痛苦。

“要是当时有一个人,既能护得住你,又不会烧伤你,就好了。”单烽道,“不要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