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道:“壮士断腕,你对羲和倒是情深意重。”

“身在舫中时,尚不觉得,”单烽苦笑一声,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承认了,“我们火灵根相处,和常人不同,打架如吃饭喝茶一样随便,我那些师兄弟更是一个赛一个的烦人。不怕你笑话,那时你说要跟着我出阵,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慌乱,要是那些家伙惊跑了你,我上哪儿去找我的影子?”

他话是这么说,却流露出极矛盾的缅怀之色。回想曾经的心境,真如做梦一般。影子勾住他手指的一瞬间,他连带对方去哪儿都想好了,羲和舫千里赤土熔岩固然太过吓人,还有燥热焦灼之嫌,便回烽夜台上他自幼所居的佛堂,弟子们再多吵嚷也不许见,第一夜,他环抱着影子,不看火海翻波,只听钟磬的声音,那便是他生平仅有的神佛有灵。

他能这样平淡地提及,并不意味着放下了。相反,谢泓衣听出了其中极其幽深的隐忍,甚至是恳求,像是溺亡者所抓的浮木,他所给出的任何借口,都足以成为单烽喘息的理由。

单烽道:“是我想带你去羲和,我师兄的居处长年下着火雨,就是熔化的剑炉铁水,你看过火瀑从屋檐倾泻而下么?还有紫薇台上,那株火狱紫薇遮去半边天,勉强能乘凉,火树银花你或许会爱看,是同人间的烟花一般。每月初十,羲和境熔岩沸腾的日子,羲和大舟会在鼓声里腾涌起来,所有羲和弟子都须以火挽舟,那时候干将湖就能烧出漫天的赤霞,保准是你在翠幕云屏从来见不到的。我明知道你怕烫,却总兴起那样的念头,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很久以前种下的,我很早以前就想带着你看晚霞,它还没忘,我却忘了。”

“地狱图景,亏得你爱看,”谢泓衣道,在瞥见他眼中那种强烈的,堪称痛苦的执念时,微微停顿了一瞬,“你很久以前说过。”

在浩劫未至的时刻,单烽以玩笑般的语气提起羲和境那恶鬼群魔般的熔岩怪石时,他确实短暂地出神过。那是单烽所熟悉的,和他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单烽道:“我恨透了把你夺走的东西,不管是什么。谢霓,告诉我,到底是谁?”

“不知道。”谢泓衣道,“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对他们的真火有所反应。”

霓霓的本能,没事钓单某人一下看看是不是翘嘴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识人相骨性犹顽

抹布往事提及

炮灰攻纠缠

单烽猛然意识到什么:“白塔湖外,你认出谁了?”

谢泓衣道:“当时的真火太多了。”

单烽牙关突地一跳,谢泓衣所说的是最差的状况,他二人离开白塔湖的时机可谓糟糕透顶羲和与雪练连日血战,众人倾尽真火,整座祭坛都被笼罩在漫天狂暴无序的真火中,以影子的状态,岂能分辨得出?唯有以血肉泡影夷平一切!

“那日在场的,好一笔冤枉债……”单烽道,心中却涌起一点儿难言的异样,牵得他太阳穴生疼。

不对。

听谢泓衣的口气,曾经对他动过真火的羲和弟子远不止一个?不应该啊,真火这玩意儿,一旦离体,便是奔着杀人去的,以谢泓衣当时的虚弱,必然活不下来。

除非……是为了用刑。可即便是刑求,除了他的红莲业火外,其余皆是烈火烧灼之痛,唯有轻重之别,犯不着轮番上阵。再者,要是有外出刑讯的任务,非得经过紫薇钩台不可。

单烽虽疑窦丛生,可到底在混沌中破开一条路来。

得抓着小燕问个明白。

说起来,那日羲和三人隔镜会面后,他便再也没接到过燕烬亭的任何讯息,说好的火牢更是毫无踪影。被什么事耽搁了?

他倒不觉得燕烬亭会碰上什么棘手的敌人。燕烬亭是历任紫薇台尊里和火狱紫薇最为契合的,火树银花发作起来,连白云河谷都能轰塌半边,方圆百里都得被笼罩在飞火流星中,既然没有动静,那便是远远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

单烽拿定了以小还神镜传音的主意,便毫不客气地将同门的安危抛在脑后,道:“他们……他们对你动手时,说了些什么?”

谢泓衣瞳孔微缩,仿佛在一瞬间感到头疼似的,屈起食指抵在太阳穴上。

“怎么了,还疼?”

单烽心里也跟着抽疼了一记。他自己全不畏烫,却最清楚真火烧灼的后果,那些妖魔在哀嚎中辗转死去,哪怕半身焚为焦炭,残余的血肉油脂仍熊熊燃烧,他对此固然毫无怜悯之意,可一想到有那么点儿火星胆敢溅到谢泓衣身上,那疼痛便瞬间有了百般狰狞的形状,令他从脏腑到指尖都爆沸起来。更何况……数不清的真火……轮番刑求……每一个字都令他眼前微微发黑,二十年前刚刚国破的谢霓能做什么?为什么要受到那样残酷的折磨?

“谢霓!怎么了?他们烫你哪儿了?”单烽脱口道,一时间竟无所适从,想要替他按揉太阳穴,却在抬手的一刻,发觉自己的十指也是那样的庞然阴影,笼罩在对方毫无血色的面容上。谢泓衣眼睫微动,看他一眼,眼神里的拒绝寒亮得如水。

难怪他那么怕烫,我的体温也会那样地烫伤他吗?在他寝衣之下,是不是还散落着昔年烧灼的旧伤?看得到的,看不到的,狰狞的,隐蔽的,深入骨血的,焚烧神魂的,如无数只赤红的鬼手一般,推拒着来自任何人的迫近。

单烽齿关发酸,眼看着谢泓衣眉头微蹙,竟是生平罕见的胆战心惊,恨不能把对方一把扣入怀里,可他滚烫的安抚算什么?另一把剔骨刀罢了!

“别想了,”单烽恨不得给自己扇上一巴掌,“怪我引你想起来,什么都别想,我去查!还是烫?我抱你去雪里,不,我去雪地里滚两遭”

谢泓衣轻轻道:“别犯蠢。”

他抬手,如方才那般,在单烽面上若有若无地一触,仿佛渐渐适应了温度那样,慢慢加重了力道,单烽那一片皮肤顿时如有无数蜜蚁爬过一般,甚至酥麻得没了触觉。

“你没那么烫。”

单烽头一次为自己熄灭的真火叫起好来,心如擂鼓间,顺势将面孔贴在他掌心,听谢泓衣道:“但有一个人,我能认出来。”

单烽道:“谁?”

谢泓衣道:“那尊陶偶,猴三郎。”

单烽立时想起那尊被摔碎的陶偶,和堪称嚣张的十日之约。

“你是说,他也是火灵根?”单烽道,“你看清它的样子了?”

“我能认出他的影子。”谢泓衣道,“世上很少有……那么恶心的东西。所以他不敢以真身露面。”

他向来对旁人的外貌无甚知觉,能令他以恶心来形容的,只有皮囊底下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

在天火长春宫中,他清醒的时间并不多,很长一段时间,连双目都被火针残忍地透过太阳穴封住,那段混沌不堪的回忆,与其说亲眼所见,不如说是来自影子的感知。

影子有着幼儿直觉般的灵敏,同样被围困在那些兽群般的庞然黑影中,抱着头,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让他的胸膛亦难以自控地起伏。身体被钝刀贯穿的痛楚,和源自影子的锥心之痛,他分不清。

“猴三郎”是和那些人一起来的。

那些人施暴的时候,他却独自站在墙角,甚至连真火都压制得很好,使人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他们有时会嘲笑“猴三郎”,将他推到床边,猴三郎才碰到谢霓痉挛的手腕,就慌得跳了起来,一派少年的腼腆无措。哄笑声中,他用力握了一下谢霓的指尖,又躲回了墙角。

这样苦心设计的小心思落了空,谢霓全未把他放在眼里。

彼时的谢霓全不知虚与委蛇为何物,他们敢凑过来舔咬他的面颊,他便死死咬住对方颈脉,惨烈的挣扎更招致了残暴的对待,浑身上下仅有的自由竟只剩下影子。

影子踉踉跄跄脱困而出,恰撞在猴三郎脚边后者坐在墙角,拿几枚玛瑙石下棋,却显得六神无主,一着接着一着错,不时因谢霓痛楚至极的闷哼声而起身,阻止同门越发失控的暴行,却又被一把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