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鬈发弯曲在少年耳边,那双淡蓝色眼睛里显出一种神情,不知道怎的,并未使他苍白的面孔更加好看,而是看上去更面带嘲讽了。
他与周围的人不同。他们处在一个病房一样的房间里,一张张盖着白色床单的移动床上,或坐或躺着二十多个人。那些人的年龄都不大,看上去都还很年轻。但出现在一张张苍白面孔上的,都是同一种近乎麻木的神情。
惨叫声再次响起。在一片沉默中,没有人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不再当作是一回事了。
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们就像是被当作实验品的猴子,以供科学家研究病毒。众人唯一祈祷的,就是注射进自己体内的实验药物能起作用或者至少是致死效果快些,不至于让人受尽痛苦而死。
拉格尔没有反驳少年的话。卡莱文感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不由得垂下了头,两人都静静地盯着床单。
“你疯了。”红色鬈发的少年咧嘴道。接着他大声道:“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把你的眼睛睁大,好好看看待会儿从隔壁抬出来的是什么!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每一个!”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嚷嚷了起来。周围的人表情麻木,有些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有些则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或者用手掩住自己的耳朵。
卡莱文在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声中紧紧抓住了拉格尔的手。那惨叫声回荡在房间中,一声比一声力竭下去,逐渐有气无力,变成呻吟。
最后那些呻吟也听不见了,正如那红色鬈发的少年所说,他死了。
卡莱文发出一声轻声的呻吟。他和拉格尔在这里待的时间最久,两人都是之前那些实验中的幸存者。然而,他们的同伴一点一点少去,不断有新的成员加入其中,但很快又被悄无声息地推了出去。
血顺着床脚往下滴,在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一小滩血迹。一只冰冷的足背露在床单外,被人推了出来,床轮发出滚动声。那两只腿大开着,下面的垫褥早已经被鲜血浸得透湿,已经从最初的红色变成了一种暗沉的深褐色。
再一次被推出去的是卡莱文。一只半透明的蓝色氧气面罩放置在他的口鼻上方,他喘息急促,手指蜷缩,痉挛,胸口发闷,起伏。刺眼的白灯在他头顶打下,一些晃动的黑影在他眼前。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摇晃,一切都在旋转,仿佛正在头朝下地沉入湖底。
冰凉的湖水从他的发间往上掠过。白色细沫从卡莱文的口鼻间浮起,在他竭力睁开的眼皮缝隙中,他看到一股血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渗入水中。他的双腿之间传来一股剧痛,那些血雾缓慢地漂浮上来,萦绕在他的面孔旁边。
卡莱文的手术结束了。他活了下来,并被植入了人造的器官,成为众多被改造者中的一个。
他们每天都要接受药物注射,以确保自己的身体做好孕育虫卵的准备。
这些药物无疑是对身体有害的。在这场与死神的赛跑中,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在身体透支之前,让自己的身体具备孕育虫卵的条件。
直到虫卵开始在腹腔内发育,这些注射才会停止。
有着红色鬈发的少年名字叫瑞拉。他的小腹已经开始日益隆起,在病号服下撑起一个弧度。那些来自异星的虫卵有着极其惊人的生长速度,短短几周内,就已经让他行走不便了。对少年来说,甚至从床上坐起来都十分吃力,更别提其他。
尽管有诸多不便,但众人都希望这样的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断的药物注射给他们的身体带来了强烈的排斥反应,甚至是器官衰竭。
相比之下,孕育虫卵这件事反而显得安全许多。当然,这些只是困境的互相对比,他们中唯一的这个孕育者看上去也并不轻松。
少年体内的那些虫卵已经开始日益成熟,很快就能够脱离体内。护理员将他从床上搀扶起来,支撑着他缓慢在床下走动,以便之后能更顺利地产下虫卵。
作为稀少的孕育者,他的身体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不到万不得已,研究员不希望采用剖腹产手段。
这几周之内,瑞拉得到了仔细的照料。他的餐食和其他人不同,提出的要求偶尔也可以被允许例如多要几本搞笑杂志来打发时间,多拿一瓶果味饮料,等等。少年甚至得到上层管理人员的保证,等到他顺利把虫卵产下,他就可以从这里被调走,也许能到一个位于绿化层的地方去。
瑞拉从他之前临床的病友那里听来了’绿化层’的一些故事。他的病友是个黑发青年,身材削瘦,安静,手腕骨却很漂亮。他的手指优美,显然善于弹奏乐器,比如竖琴,当然也有钢琴。
和其他人不同,他的病友出生在绿化层。由于这个缘故,他受到了病房里其他人的一致排挤:这可是一个‘上等人’呢!
他们大多是贫民,或者是普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签订了自己都不太了解的合约,从而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但这里能提供他们需要的东西:钱,成瘾药物,食物,额外的抗辐射药,人造器官,或者是离开贫困地区的机会。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张病床之间都有着默契,不会过问其他人的私事。瑞拉没有需要人造器官救命的姐姐,也没有需要他照顾的任何亲人。他能想办法弄来钱,也不对特殊药物成瘾,但哪怕是这样,在污染区一个人的普通寿命也只有二,三十多年而已。不仅如此,很多人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得上辐射病,慢慢器官畸变,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
但这个出生在绿化层的上等人不同。他的基因甚至都比其他人要好些,因此他成为了那间病房里最先使虫卵着床的孕体。
这更加让其他人排挤他。他们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辐射病的阴影里,现在又冒着器官衰竭的危险,一遍又一遍地注射药物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他们无法反抗命运,于是这些矛头便对准了这个‘上等人’。他们排斥他,孤立他,甚至有人还在暗暗心想:自己的命运也并不差,且看哪怕是这样的人,到头来不也沦落到和我一般的境地吗?
这一切青年都默默地承受了。瑞拉最开始嘲笑他,他只是用那双安静又漂亮的眼睛瞅着,像是被雨淋过。但他开始越来越安静,变得更憔悴暗淡,突兀的小腹与削瘦的手臂形成古怪的对比。
他最开始还会说一些话,偶尔插嘴,或者用绿化区那种特有的柔软口音说一些奇特的东西。当瑞拉听到他在湖里游泳,结果差点受凉感冒的时候简直惊呆了他从没见过湖,更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水。
他还提到软绒绒的太阳。橙色的绒光,晒在人的身体上,是种丝绸一样的暖和触感。天气好的时候天空很蓝,还有云朵。风拂过脸颊,带着阳光的味道,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地在脚下窸窸窣窣地被踩响。如果带上草编的小篮子,摘一些新鲜水果,就可以坐下来吹吹风,只需用一块披肩垫在草地上。
逐渐地,他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是因为其他人的冷淡,身体上的疼痛和不适,也许是因为他最开始谈起这些事情时的心绪已经不在了。那时候他或还以为自己能够回去,在未来的某一天里。
他最后一次被推出去是在什么时候,瑞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对方把小零食留给他,偶尔少年晚上睡不着,便小声叫醒对方,想让对方轻声细语地用柔软的奇特口音给他再讲一些古怪的故事。例如草莓是什么味道?摘草莓的时候会打喷嚏,为什么呢?如果不从罐头里吃水果,还能吃什么?
对方给他讲糖浆和热松饼,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再加上一勺额外的冰奶油。黄油是咸味的,咖啡是苦的,但可以加牛奶,闻起来很香。瑞拉于是在这样的白日梦中睡去,偶尔咂巴一下嘴巴,仿佛真的尝到了奶油的味道。
现在这些故事都没有了。瑞拉只能靠着自己的记忆去回忆,但那些不太生动的记忆让糖浆的甜味变淡了。他得到一个水果罐头,把最后一滴糖水都舔净了,但在咂嘴的时候,还是从肚子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饥饿感来。
他非常地饿。这种饥饿感让他不断地想要吃,仿佛只要使肚子被时时刻刻填满,就能用饱腹感驱赶不同程度的痛苦。
少年的小腹越来越鼓,皮肤被撑起来,看得见隐约的轮廓。护理员清理他的身体,用打湿的毛巾擦拭他的后背,协助他翻身过来。第三周的第二天,他被推进了隔壁的待产室。于是那些萦绕在病房上方的惨叫声再一次响起来,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瑞拉一直高声咒骂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他说出了许多精妙的骂人话,集粗俗之大成,有些人忍不住在沉寂中笑起来。病房一片缄默之中,瑞拉从他该死的抛弃他的家庭开始,骂到他该死的抢占房屋的邻居街坊们,该死的他给做过工的黑心作坊主们,该死的要性贿赂的督查员,该死的污染区,该死的抗辐射药,该死的制药公司,该死的帝国政府,该死的绿化层,该死的草莓蛋糕,该死的奶油,该死的松饼和水果罐头。
他喘过一口气来,接着众人听到他惨叫,使劲在把什么东西往外挤。等到这口气完全缓过来,他又开始诅咒,诅咒野餐和阳光,诅咒风,诅咒黑色头发的青年,诅咒对方的死和一切要为对方的死负责的人。他翻来覆去,双腿大开,中间开始流血,冷汗把贴在脸颊上的红色鬈发打湿。病房里的其他人听到他在尖叫惨叫,尖叫,翻滚,期间夹杂着咒骂,直到血流尽了为止。
下一个小腹隆起的是卡莱文。
第十二章节 造神
卡莱文在一个夜晚中旬滑卵了。那些湿漉漉的卵带着他体内的热度依依不舍地流了出来,把床单印湿了一大片痕迹。卡莱文感到他的大腿都已经湿透了:他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慢慢把自己撑起来,大腿根处感觉到一阵温热的潮湿。
这几乎不痛。这些卵如果再发育下去,只需要一个星期就会让卡莱文体内出血死亡。它们柔软地化在了卡莱文的体内,还没有完全成型就已经溶解,变成了卵血和体液。
那些血汩汩从他身体里流出来,没有感觉,仿佛浸在一池温水里。
接下来的几天,卡莱文在接受一系列的身体检查后,开始卧床休息。研究员毫无头绪,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虫卵的溶解。这种对母体来说保护性的溶解并不是他们所预期的。但那些卵,在他体内无一例外地都遵循着这个神秘的准则,哪怕接下来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的尝试。
其他人的死亡因此变成了一个谜题。在有些人的体内,那些卵被迫继续生长,快速发育成不适合生产的体型,因此往往在诞生的同时带来死亡。它们的出生极其不情愿,因此刚从带血的卵壳中割裂而出时就大声嘶叫起来,围在母体身边哭喊,用搅动的口器吃掉它们已经死亡的母亲。
有研究员认为,是他的身体不适合孕育虫族。在他们最早期的实验中,几乎所有的虫母都死在了血淋淋的产床上,留下那些思维混沌,易于控制的后代们。它们能够被训练成最理想的奴隶,因此出现在军队底层,矿山,还有殖民星球的开拓地里。
一个理想中合格的虫母,能够大量地产育虫卵,并且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恢复,开始下一次的生产。随着实验的逐渐成熟,在调整了虫卵的体型后,有些虫母得以幸存下来,孕育出一些介于虫族和昆虫之间的混血产物。帝国造出了合格的虫母,并且将这个计划秘密推广开来,使得他们的虫母像在地下工厂的生产线里一样产育,在集中营里一样的地方度过每一个白天和黑夜。
由于他们拥有大量廉价的人类实验品,他们开始不再满足于制造从腹中诞生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