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元清微微闭起眼睛,说:“滚。”

慕麒的手僵住,转过身去半晌没动弹,好一会儿才回过身,脸上已经是若无其事的淡定:“我走了......听话,元元。”

蔺元清这次连“滚”都懒得说。

脚步声和关门声渐渐消失,整个小楼重新恢复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从三楼的阁楼中掠过。又侧耳听了几分钟,直到走廊里也彻底安静,伏在床上的蔺元清才猛然睁开眼睛。

他飞速披上睡袍,眉眼彻底冷静下来。下床的时候明显踉跄了一下,但随即扶住了床头柜,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重。

他没有袜子,便从衣柜里翻了两块枕巾裹在脚上,踩过打了蜡的木地板,这样便不会留下足印。

此时正是中午一点半,日头升到最高,走廊完全被屋檐的阴影覆盖。加上今天起了南风,落地窗帘翻飞,数着窗帘摇落的间隙,他的身形恰好被挡得严严实实。在一边窗帘中观察监控摄像头旋转的角度,把握它倾向另一头的间隙,就能踩着空躲进另一个窗帘。

岗哨两个小时一换,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下一班,正是警卫们最疲倦、精神最放松的时候。

蔺元清便在这窗帘纷飞之中慢慢潜行,目的地却并非大门,而是走廊尽头的小窗。不知道何人从那里经过,似乎是非常不经意的,在擦得一尘不染的窗台上落下了一本书。

那本书的封面实在是太眼熟了,以至于蔺元清隔着数十米的走廊,一眼就认出了它的名字。无他,在去年整整一年,它出现在安煜背包里的频率比教科书还高,名字又奇怪,蔺元清很难不认得它。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了窗前,用睡衣包着手,无比谨慎地将书取了下来。然后轻轻翻开扉页,看见了一串用黑色中性笔写的,称得上又些许潦草的字。

“谨以此书,赠给我最亲爱的朋友。”落款没有名字,而是一串日期。

蔺元清的眼睛蓦然沉下去。

他将那本书合上,隔着睡衣握在手里,以相同的方式,再次卡着摄像头的间隙,穿过落地窗帘回到了房间。书本被他团在胸前,穿过了同样布设着监控的房间,带进了唯一称得上安静的盥洗室。

他坐在马桶上,指尖微微颤抖,却仍然坚定的打开了那本书。

《波函数》。

电子在屏上各个位置出现的概率密度并不是常数:有些地方出现的概率大,即出现干涉图样中的“亮条纹”;而有些地方出现的概率却可以为零,没有电子到达,显示“暗条纹”。

书里的那个姑娘,正是在一个又一个的空间里穿梭,重复循环着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在不断的波函数的坍塌之间,找寻着她那只“薛定谔的猫”。

可却全都是“亮条纹”,所有可能性都好像指向一个已知的、必然的结局。

他垂着眼睛,慢慢的翻到了日期对应的页码,那一节是姑娘旅行的第七个世界,她回到了和弟弟一起上小学的第一天,老师讲了一个“嫦娥奔月”的故事。

“姮娥,羿妻也。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也。”

嫦娥是怎么逃离的......她会飞。

会,飞啊。

他目光一凝,重重盖上书页。

岗哨的灯光明亮,照得白色牌照反射出一片雪白。慕麒浓墨重彩一般的眉眼在这片灯影交错中显出一种别样的疲惫,仿佛有什么不堪重负的东西,坠在他的肩头,眼看就要将他整个人一同裹挟进一片虚无的黑暗里去。

警卫如往常一般,查验过车上的人数、司机的行驶证,然后就让开了路。司机将车缓慢的开进了院子,停稳,绕到后座开门,将手习惯性的垫在车顶上。慕麒便微微低头,走下了车,衬衫长裤一尘不染,连个褶皱都没有。

司机像沉默的雕塑,机械的转头回到驾驶座上,开走。慕麒凝视着坐落在夜色的家他其实并不太愿意称之为家,一般来说,他只是叫它一栋常住的楼。

青灰色的墙壁,贴着森白的瓷砖。三层,上窄下宽,簇拥着它的绿化植物全都是常青阔叶类,不开花、不结果、只有碧色森森的叶子。因为这里的当家人说,不喜欢见到四季轮回,只要这里不是光秃秃的就行。

他是这样的讨厌时间的流逝。因为他憎恨生老病死,也平等的憎恨花落花开。在无可挽回的时间里,他被迫看到自己强健的体魄衰弱,旺盛的精力不再,曾经轻易可以熬过6小时跨昼夜飞行的身体,慢慢的也会在持久作战中显露疲态。他走上了一个说话分量足够重的位置,他的眼睛却还持续的凝视着更高的位置。但在这曲折却又光明的道路上,他看见了自己鬓边的白发,于是更加憎恨膝下日益高大的儿子。

为什么妈妈不能带走他,却可以带走慕霖?因为这个男人依旧把他当做自己的接班人,延续慕家辉煌的未来。是他毕生的作品,他唯有把托付到下一个慕家人手里,才能带着不甘走下神坛。

为什么只有他挨打,而慕霖不会?因为逐渐长成的儿子标志着他的经年衰老。小型战斗机的飞行员职业生涯比大型战斗机更短,三十五岁之后体能和精力都会出现不可挽回的衰颓。慕麒身上抽丝发条一般的骨骼,更映衬得他的年华匆匆、一去不返。唯有建立长久而充满统治性的暴力关系,他才会捕捉到战胜了未来的快意。

这也是大多数年长者憎恨年轻者的缘由。

慕麒曾经学到的,是把被迫积蓄的怒意发泄给旁人。后来,有个人教导了他,强者的底色是仁慈,只有弱者才会挥拳而向更弱者。

所以除了擂台,他再也不会拿起名为暴力的武器。

但是那个人现在也要离他而去了,因为他终究还是......没学会。

他学会了怎么不恨,却没学会怎么爱人。

第62章 作者有话说:

Check In

慕麒推开门,指纹锁发出清脆的“滴”,机械女声说着“验证成功”,两扇大门在黑暗里洞开。会客的花厅空空荡荡,这里的摆设早就在他和慕霖一次又一次的发泄里被砸得精光,慕联也没有喊人添置的意思。因此,除了中央一张实木根雕的茶几,就只剩下慕霖那架油光锃亮的钢琴,漆面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显得好冷啊。

他下意识摸了摸胳膊肘,但那里的皮肤温热光滑,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泛起一片鸡皮疙瘩。棕色的雕花楼梯也一尘不染,在夜色里盘旋而上延伸至二楼。他想着,脸上就情不自禁浮现起一点笑意,二楼尽头有一个人在等他。

慕麒想着,尽量把那笑意维持得久一些,看起来好看一些。他放轻了脚步,三步并两步迈上楼梯,对着那一端喊了一声:“元元,我回来了。”

恍惚中,好像听到了回应,但是慕麒知道,那只是恍惚,他不会回答他的,他恨死他了。

他走到了房门口,门是关的,他敲了两声,又重复了一遍:“元元,我回来了。”

仍旧没有回应。

慕麒于是只好刷指纹,强制门锁打开。

但弹开门,依旧是一片黑暗。他于是眉头蹙紧,眼睛紧紧盯着能看见的每个角落,一面走,一面想喊他的名字,却又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于是张了张口还是闭紧了嘴。

二楼,三楼,一楼......慕麒的眉毛越蹙越紧,脚步也越来越急。他走到房子里最后一个角落,眼睛落在了连接地下室的那扇铁门上,手掌紧紧贴在一旁的墙壁上,揪得指腹发白,鞋子却像被钉在了地上。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数十秒之后,他就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冲向了那扇门,一把推开。铁门在墙上重重地撞击,又反弹回来,哐啷关上,自动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