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穆的境地太为难了,两头开战,就须得合理统筹分配战力及将领。派去北边的必然是早年便有对羯经验的几位公侯伯,可因此造成的局面却是,如今最适合领军西征的只剩了颇具对狄经验,曾一度叫狄族士兵闻风丧胆,退居千里的硕王。

湛远贺从前势大,与其早年攒下的军功不无关系,这些年之所以备受打压,除却天子爷与太孙一系朝臣的手笔,另有一方要紧的因素,便是边关无战事,他亦无用武之地。如今却是天赐良机了。

甚至纳兰峥以为,卓乙琅或许是有意利用了这一点来挑拨分化叔侄二人的。毕竟作为皇位继承人的湛明珩不可能以身犯险,上前线攒军功回来。

可这是个躲不过的阳谋。外患当头,内忧岂可在先,湛远贺确能平息战乱,即便天子爷不愿他立了功回来,也没法放任异族不管,叫边关失守,何况其中还有一系朝臣的意思。

没过几日便生了如纳兰峥所料的事,硕王果不其然领急行军出征了。与此同时,第二则消息也传开了来:贵州省境内多地兴起了暴乱。

继昨年陕西干旱后,今夏贵州亦爆发了小规模的灾情,而朝廷下派的官员赈灾不利,纰漏频出,以至民怨沸腾,最终闹得揭竿起义的局面。此事一直被下边压着,竟是直至今日不可收拾了才上报朝廷。

昭盛帝听闻此事,险些一怒之下摘了户部及贵州承宣布政使司一干官员的脑袋。内阁辅臣为此被连夜急召入宫,待商议完了出来,天都蒙蒙亮了。

纳兰峥也是在那蒙蒙亮的天色里被岫玉唤醒的,说是太孙在府门口的马车内等她,叫她走一趟。

实则她也一夜未得好眠,顶着青黑的眼圈,匆匆穿戴一番就去了。到时便见湛明珩的脸色不好看,想是许久未曾睡过觉了,见她来,就招呼了她在身旁坐下,起头第一句便说:“我得离京一段日子。”

她心内一紧,不免担忧道:“可是因了贵州的赈灾事宜,要去平定暴乱的?今次贵州的灾情远不如前头陕西干旱来得厉害,那地方官员行事没谱也便罢了,可户部却是方才经过了整顿的,如何能生此知情不报的事端?且时辰未免太巧了,我担心其中有诈……”她说及此忍不住攥了他的宽幅袖边,“我担心你。”

湛明珩默了默,却不说此事,先道:“洄洄,我的确并非大穆最合适的继承人。当年父亲不在以后,朝臣多举荐硕皇叔,几次三番联合上书恳请新立太子,但皇祖父何尝不忌惮他在朝中的人望与地位?父亲忌惮儿子,这般听来不可思议的事,却是皇室当中常有的。皇祖父知他非良善,心内更想册立的是素与父亲交好,行事谨慎内敛的豫皇叔。可豫皇叔顾念手足情谊,不忍父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了,也不愿我那般孤苦伶仃毫无依仗,因而说服皇祖父力排众议,册立我为太孙。”他说及此处一笑,“我这太孙之位是豫皇叔求来的,皇祖父疼爱我,又何尝不是将对父亲的愧疚弥补在了我的身上?”

纳兰峥静静听着,忍不住握住了他撑在膝上的手。那只手仍旧是滚烫的,可他好像一点也不暖和。

“硕皇叔的势力并非一朝一夕可去,这些年能做得如此,已是皇祖父与豫皇叔替我殚精竭虑。但有些事终归得我亲手来才是。我已做了七年的太孙,倘使再坐享其成,谁还能给我第二个安稳的七年?何况如今我并非孑然一身,坐不稳这位子又如何能护得你。”他说及此处一顿,这才答了纳兰峥前头那问,“这世上难躲的从不是阴谋,而是阳谋。我知今次内忧外患之下必有蹊跷,但硕皇叔去前线了,一旦他大胜而归,这些年的软刀慢割皆可能付诸东流。便是出于朝争,在此之前,我也必须有所作为,我手底下的朝臣亦多有此意……何况贵州暴乱是真,我身为皇室子弟理该前往安抚人心。这并非我一人的大穆,京城之外尚有我的臣民与百姓,他们在水深火热里。”

他说罢似乎怕纳兰峥与上回那样心生误会,就补充道:“我说这些可不是觉得你不识大体,只想叫你别瞎操心罢了。”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担忧的这些我也看得通透,我既已知前路有险,必做好了防备。倒是你父亲尚未凯旋,魏国公府无人堪能主事,我不在京城,你得顾着些自己。”

纳兰峥点点头,斟酌了满嘴想宽慰他的话,却最终只笑着说:“那你何时启程?我去送你。”

湛明珩趁她乖顺,捏了把她的脸蛋,也跟着笑了一声:“就今夜,你估摸着都该睡沉了,还是别来的好,我怕我见了你便走不成了。”

她闻言瞪他一眼,捶了他腰腹一拳:“还嘴贫。”

湛明珩被她捶得发痒,躲了一下:“好了,赶紧回去,可别杵在这儿美色误国了。”

他这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换了平日,纳兰峥必得生气了,却是此刻心内终归有些舍不得,只嘱咐他好生歇一觉再启程,她会在京城等他回来的。交代完了便走,也不再扰他的时辰了。

湛明珩倒是答应得爽快,却在她走远后便没了笑意,吩咐湛允道:“去顾府。”

他这是头一遭登门拜访“情敌”,顾池生见他来也颇感意外,招待了茶水,再要备点心的时候被他拦了:“顾郎中不必客套了,叫人都下去吧。”

顾池生便挥退了下人,恭敬地坐在堂屋下首位置等他开口。

他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良久才道:“实则我一直很好奇,顾郎中是如何看待你的老师的?”说罢补充一句,“不必与我打官腔,我既私下寻你,便是不想听虚言的。”

他未自称“本宫”,似是有意与他谈心了。顾池生闻言稍一顿,道:“实话与殿下说,臣看不懂自己的老师。”

湛明珩一笑:“那我来帮你看看。此前你遭人陷害下狱,你的老师非但不替你申辩半句,反还亲自刑讯逼供于你,甚至将为你求情的一众官员拒之门外……可他并非当真如此不近人情,铁面无私,恰恰相反,他是信你,帮你,爱重你。”他说及此顿了顿,“他不愿你的仕途沾染污点,哪怕这污点是旁人假造了加之你身,它存在过,便必要有损于你。因而你的老师要替你翻一桩漂亮的案,先掩藏证据,叫你受够了刑,博够了一众官员的同情,最后关头才令真相水落石出……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如此,才是上佳之选。”

见顾池生未有惊讶之意,也未有出言否认,湛明珩便晓得他的确是知情此事的了,继续道:“身在朝堂,耍些心计手段无可厚非,不论你是先知此事,配合于你的老师,或是事后才晓得他的苦心,只须你的确未曾做过贪赃枉法之事便够了,我并不看重过程。但有一点我很奇怪,倘使公仪阁老并非表面看来那般清正廉明,那么他当真只做了替您铺路……这一桩事包含了私心的事?”

顾池生眉心一跳,霍然抬起眼来。

“顾池生,近日我总在想,倘使你我二人皆能早出世二十年……不,或者十年也够了,这朝局可还会是如今这副模样?”他说罢笑了笑,“我是没法比旁人快上十年的了,你却可以。户部侍郎的位子是你的,我去到贵州后,秦阁老会在恰当的时机举荐你。你既愿不移本心,便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棋子,我叫你比旁人及早十年功成名就,只望这是户部最后一次被人钻了空子。

他说完便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顾池生抿着唇,跟着站起来颔首行默礼,听他头也不回,老远地道:“还有,你这状元府是时候添个女主人了。”

顾池生闻言抬起头来,正见他顺手摘走了院中树上一颗艳红饱满的石榴。

他记得,纳兰峥喜欢吃石榴。

第56章 话别

入夜后,纳兰峥早早便沐浴歇下了。她身在内宅,朝堂的阴谋算计管不得,唯独只有顾好自己,别回头弄病了,叫湛明珩在外头办事也办不安心。

却是甫一躺下便觉枕下什么东西硌得慌。

自头一次月事过后,湛明珩就逼迫她喝起了调养底子的滋补汤药,连带命宫中御医新制了一批药枕送来国公府。这柏木枕内含数几十种珍奇药材,历经多时细致研磨,枕面四壁凿细孔,可叫药气一点点发散而出,以此疏通人的经络。倒是上好的用具。

可她先前没觉得有这么硌人啊。

她心内奇怪便从床上坐起,将枕子掀开才发现是下边压了本小册子的缘故。那看似是本簇新的画册,装裱得十分精细,却是未有题名,也不知里头画了什么。

她皱了皱眉才记起,今晨凤嬷嬷的确与她提及过此事,说是在她屋里头安了本书册,叫她得了空可在闺房翻阅翻阅,揣摩揣摩,完了便收起来搁回官皮箱里去。

什么玩意儿?神神秘秘的。

她好奇便顺手翻开了,却是方及捻起一张书页便瞪大了眼,手一抖,将画册抖落在了床沿。

那书页上方,右侧题了几行诗,隐约书有“娇莺”、“牡丹”等字眼,左侧的图景着墨浓丽,看似是在一处山崖边,远处隐有祥云缭绕,稍近为半截老松,前边铺一方丈宽锦帕,上头搁一把精巧玉壶,旁侧依两只白瓷酒盏。

但纳兰峥没瞧见那些,只一眼看到正中赫然是一双半裸相呈的恩爱男女。男者背靠山石,女者跪伏于前,两人的衣带被风吹起,几欲遮掩不住皮肉。

她傻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似乎就是那传闻能驱邪神,可避火事的……嫁妆画?凤嬷嬷莫不是因了她与湛明珩亲事已定,且前头喜逢了月事,这才及早要她……翻阅揣摩起来的罢!

她活了两世,头一遭瞧见这等香艳画册图景,虽未全然看清细处究竟,却也已不能够冷静自持了,只觉一阵阵的热意都涌上脑袋来,气血都不畅快了。却是恰在此刻听见窗子那头“咚”一声响,似乎翻进来一个人。

抬眼一看,正是本该已启程离京了的湛明珩。

她张着小嘴盯着他的脸错愕了一瞬,随即迅速伸手一拨弄,将画册塞回了枕子底下,身子往那处一挡,结巴道:“你……你不是去贵州公差了吗?”

湛明珩的脸立刻便黑了。她这是怎么个意思,清早还一副不舍关切的模样,一转头竟是巴不得他早些走人了?

他眉头一皱,解释道:“我在你国公府周边布置了防卫,临走前来望你一趟,考验考验那些不中用的可会发现了我。”

纳兰峥不晓得他方才是否注意到了她的遮掩动作,清清嗓子,状似淡然地点点头:“哦,那他们可有发现了你?”

湛明珩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只是眉头蹙得更厉害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