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食永远是不明智的,反而给张家省了米饭,不如大吃大喝,说不定就能把他的豪宅吃垮。
所以我向张明生打听了珊珊的下落。使我震惊的是,张明生也摇了摇头。
他说他不知道。
我先诧异,后冷笑,我说:“你曾经扬言要监视李译,现在连我师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你猜我会不会相信。”
那一刹那,我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以为张明生对珊珊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可张明生却这样回答我,他说:“我确实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我知道她一定活着,她的消失和我没关系。或许,她离开了港岛。”
张明生一向不为自己辩解,但害我师妹珊珊这件事,他没有承认。或许他也知道,这世上再少一个我的亲人朋友,我就会彻底崩溃。他曾经以此威胁我,如今,这些却成为了我的小小筹码。张明生希望我活着。
我活着,可我消失了。
珊珊也消失了,她还活着吗?
每一个思及她的瞬间,我都有些魂不守舍。
譬如此刻。我朝阿海微微一笑,没有搭话。张明生见我今天没有打趣阿海,就也直接把我推进了客厅。
我们两个最终也没有在外面吃大餐,我身体不好,张明生跟店家要配料和证明的样子简直和恐怖片一样吓人。为了港岛所有小吃店打工仔的心理健康,我妥协,表示愿意回家吃柳妈做的蒸鸡蛋。
细雨连绵,还是沾湿了一些我们的衣裳。张明生先替我解了外套,然后又解自己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在外出回家的时候讲很多话。外面的世界和我们的住所仿佛在运行不一样的语言。在外面要虚伪,要大声,要动用那个演起来最累的人格。回家却不一样。有时候我觉得,就算长期住在一个地方,只用一门语言,家里家外的讲话模式也是绝对不同的。在家里说的话,也算是母语。
而在这个过渡到母语的时刻,张明生总喜欢抛下几颗炸雷,吓得我不得安生。
“你的老师明天要来做客。”
他说这句话像说“你明天要起床”一样自然。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当下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眼睛被眉毛压得很不舒服。
我看着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你的老师要来,说是要替徒弟道歉,那我猜,李译也会来,”张明生挑了挑眉毛,眼神却意味深长。
大概是为了葬礼的事。
“他们要来,你就答应了?”我忍着莫名的怒火,尽量平静。
“为什么不答应?”
“为什么答应。”
“因为好玩。”
玩玩玩,玩你个大头鬼,张家这么有钱,不给长孙买玩具吗,我在孤儿院都有三角铁玩,张明生童年难道锁在真空密封袋里,什么都没得玩,所以长大才这么爱玩。
我不想理他,自己转动轮椅走开,把他抛在身后。
见到久违的老师,以及再次见到李译,我本该兴奋,但我兴奋不起来,谁知道张明生玩心大起后又会发生什么。
但,真的一点开心,一点激动,一点感慨也没有吗?
我心中五味杂陈。
身后,阿海正在向张明生报告我们离家时发生的事。
都是些琐碎小事,类似于可可挑食哭泣,小元游戏打不过关生闷气。
最后,阿海说:“宋先生说他明天要来拜访。”
宋先生,难道是宋家现在的接班人。
张明生听见宋这个字,认真程度自然高过听到女儿看动画片入迷、儿子被游戏挫伤的时候,他的声音十分凝重,似乎在为还没有到来的答案做心理准备:“哪个宋先生。”
“宋倚星。”
原来是他,那个年轻的小明星。
张明生对阿海说:“以后人前不要喊他宋先生,宋先生一般指的是他的父亲。”
宋家人,与众不同,因此就连最普通的称谓也成了一种特有的勋章。
第31章三十
那天晚上,直到入睡前,我仍然魂不守舍,想起第一次出任务的夜晚,我穿着黑色的夹克跟在老师身后,紧张到不知道该怎么眨眼。在倾盆大雨里,老师用力拍了拍我。他那时四五十岁,掌心宽厚,拍在我背上,痛,却也使我镇定。
师父身量并不算高大,甚至因为爱饮酒,退休后有些横向的臃肿,十根手指粗粝如生姜,早生白发,看起来分外淳朴。但他生了双有神的眼睛,再加上经验丰富,胆大心细,受过很多嘉奖,曾经上过很多报纸头条,也接受过一些采访。难怪张明生一下就答应他的请求,换成李译,说不定又要磨好多天。
按理说,我和李译应该叫他师父,但他嫌江湖气太重,就随了教书的师母的建议,让我们喊他老师。后来因为一些警署内部的争斗,他被调任了岗位,去了无关紧要的部分工作,直至退休。
即使老师不说我也知道,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好在师母和善乐天,生活也有滋有味,化解了老师不少不甘与哀苦。
可是现在师母已过世好多年,珊珊也不知所踪,不知道他这些年独身一人过得怎么样。
床头灯关闭,房间陷入一片寂静的灰黑,人一躺在床上,就觉得所有事都尘埃落定。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明生的怀抱随之而来。他的心是冷的,臂膀却有温度,也不问我同不同意,从背后将我搂住。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懒散地响起,伴随着一阵浑热吐息:“还记不记得密斯周怎么讲,你不应该牵挂太多事。”
密斯周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几年前从海外归来,被张明生约来同我对谈。在张明生做的大大小小的荒唐事中,这件事最让我想要发笑。他一个反社会的变态,杀人开枪都不眨眼睛,还把好端端的人抓过来,改造成他似是而非的幸福生活中的妻子恋人过这样惊悚的生活,竟然还想着给被害人约一位心理咨询师。
在密斯周的办公室外,我问过他:“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个小时,你不害怕我把什么都讲出来?”
他替我拢了拢大衣领,无所谓地讲:“第一,我不信你会把祸水引向一个陌生人,第二,我觉得你的心事和痛苦不全是我造成的,我希望除了我留下的创伤,你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可以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