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山?”

“毅力的毅嘛。”

“阿海呢?”

“丁阿海,丁是甲乙丙丁的丁。”

我转头去找张明生的眼睛,想确定他没有开玩笑,却看到他正在选择音乐专辑。想来他也懒得在这种事上说假话。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阿海的名字这样简单,阿山的名字却这样厚重。这和他们两个给人的感觉是反过来的,真奇妙。

车里只有我和张明生两个,竟一时没有什么话题。若按平常的情况,我不会随便开口的,但今天我有一个疑惑一定要问一问。

我开口:“什么时候让阿海阿山走?”

难道要让他们在张家荒废一生一世?

“走?走去哪里,他们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卖命,不如卖给我,至少我太太和小孩把他们当家里人,”他语气轻松,有些分不清真假。

我不说话,死死瞪着他。

他很快就觉察到了,转过头来,愣了一下后微微一笑,他说:“我知道你担心他们被牵连,更担心他们被我灭口。放心啦,等所有事都了结,我自然会放他们离开。”

“了结,怎么才算了结。”

“等你找到机会把我杀掉,到时候我就托梦告诉阿海,他老板死了,让他领着阿山另谋高就。”

张明生今天愉快极了,说话语气也像年轻了好几岁,他不再理会我,手指一点,车厢立马弥漫出一首悠扬的小曲。一听就很有年代感。

我竖着耳朵听,曲中女歌手的声音响起时,张明生低沉的哼唱也跟了上来,与女人的声音附在一起。

我第一次听他哼歌。

但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这首歌。

在慢沉的曲调中,我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窗外又落下了丝丝小雨,显得天地之间更加空寂,一切都那么广阔、虚无。

又到了年末,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一家里有小孩,无论洋节春节,都想着过一过。从前我和李译也是这样,工作太忙太辛苦,总要找理由犒劳自己。只不过圣诞夜吃汉堡,过年也吃快餐罢了。

最近频频想到李译,我只想叹息,在车前夹层的杂物里翻找了几下,掏出一包拆开的纸烟来。我叼住烟嘴,空开手去找打火机,找到后又把窗户降了下去。

刚要打火,一只手像如来佛的五指山般落了下来,盖在我的火机上。我有些不耐烦了。既然不许我抽,方才怎么不说。假如我现在点火能把他烧死,我一定按下去。

张明生的声音在音乐里显得轻若游丝,他低低地说:“别抽,有人跟拍。”

有人跟拍?

狗仔?张家的人?都这个点了,又能拍到什么,想拍什么。

我刚想转头张望,就听见张明生一句忽然爆发的:“小心!”

我猛地缩头,回过身下意识往张明生那边靠。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对手臂搂住,按进了他暗无天际的胸膛。他用了力气,拥着我不肯松开。我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动作。

此刻抱着我的这个人,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两个小孩的父亲,同时,他也是一个罪犯,一个恶人,一个亡命之徒,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痛恨的人,我每时每刻都想置他于死地。然而,就在刚刚,我被他简单的谎言骗入了怀抱,而后不得不聆听他强劲的心跳,犹如擂鼓与狂潮。

第30章二十九

那天返回家中,他们都已经早早休息了。柳妈常常被张亦可和张小元缠着陪他们多看一会电视,二十分钟又二十分钟,一不小心就拖过了八点半。还好阿海在家,他照看小孩时有一套很严格的时间准则,时间一到就要睡觉,没得商量。

我们到家时,阿海正站在院落中等候。

阿山大步上前,将捂在怀里的小吃交给他,他接过,很不好意思地朝我和张明生浅浅一笑。

张明生不太在意,他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更久,早就习惯了这对异姓兄弟的相处模式,大到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小到阿海帮阿山挑葱花。

人小的时候总想着和好朋友一生一世,但长大后还是免不了因为工作和家庭逐渐疏远。就连我也想过,有天李译结婚,我或许就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超市。尽管他和师妹再三强调过,我们三个就算各有伴侣,也要住一个小区一栋楼一个单元。

我也傻傻地信过。直到某次大家一起吃火锅,李译替珊珊夹菜,筷子越过我时,一滴红汤滴在了我的手背上。结果他忽然意识到师父师母也在桌上,不好意思,又把那颗被红汤染一层油的鱼丸移回我碗里。珊珊忍不住偷笑,李译故作镇定。

然而师父师母还在鉴赏汤底,根本没在乎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只有我的手背受难。

打那天起,我就知道,李译很喜欢珊珊,珊珊也心知肚明。他们的窗户纸薄得不能再薄,只等指甲轻轻一戳,就能看见彼此从少年时就未曾变过的眼睛。

如果和这两个人住在同一楼层,只能是我孤寂的单身公寓,对着他们甜蜜活泼的新房。

我一直觉得他们会结婚。

但那次见面李译说过,他是单身。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五年前,师母去世了,那时我悲痛欲绝,度过了很多浑噩的日子,就连可可也没办法使我平静。我再次尝试逃跑,最后的结果都不尽人意。我也自杀过很多次,都被张明生救了回来。

然后,他带我去了师母的追悼会。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们没有带什么人,张明生推着我的轮椅站在外面,穿黑色的衣服,融入了悲伤的人群。

师母的好万里挑一,她热爱自然,喜欢欢笑,生活得怡然自得,连带着珊珊也活泼而自在,走在人群中格外明朗显眼。现在想来,可可和她有些像。

那天在追悼会外,除了悲痛,我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李译和珊珊并没有到场。倒是师父的头发花白了不少,看起来十分沧桑。

我猜张明生是知道一些内幕的,但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十分僵硬,我恨他恨得不想跟他在同一个地方呼吸,更不必说从他那里打听消息。

后来的日子里,张明生允许我触碰网络后,也尝试过搜索珊珊的大名。结果不尽人意。她成绩优秀,有做科研的倾向,明明到了毕业的年纪,竟然在收束一切隐私的互联网查无此人。

我一直放心不下。

后来等可可大了一些,我的心态也有所转变,既然我走不出这间房子,就不该拒绝张明生为我带来的一切好处和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