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年春狩时节,御苑里忽起刀兵之灾。
太子虽侥幸脱险,但此变故如巨石投湖,龙颜震怒之下,六部官员战战兢兢,锦衣卫缇骑四出,将那京畿地面翻了个底朝天,那群刺客竟似鬼魅般消散无踪,光阴倏然而过,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转眼梧叶辞柯,金风渐紧。
太液池畔的梧桐最先感知天意,枯叶打着旋儿落满丹墀,长安道上落叶萧萧,本该是东篱把酒、持螯赏菊的时节,紫禁城却笼着层铁灰色的雾霭,宫闱传出圣躬违和的消息,比料峭秋风跑得还快,霎时间传遍了六街三市,七皇子原本就是头蛰伏多年的豺狼,闻得此信,竟趁着西风卷地之时,暗结党羽、点起私兵,要做那“黄袍加身”的勾当。
晏临渊见七皇子举事,只道天赐良机,忙不迭点齐府外蓄养的死士,口称“护驾”的旗号,浩浩荡荡直扑皇城,谁知刚过午门,抬头却见那九龙金阙之上,天子端坐明堂,哪有一丝病容?
他登时三魂去了两魂,脊背上的冷汗浸透了三层中衣,亏得他多经了番轮回,到底比旁人伶俐,急中生智扑倒在玉阶前,哭喊道:“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此时七皇子已被五花大绑、俯首认命。
见晏临渊要做“金蝉脱壳”的戏法,欲揭发二人勾结之事,赤红着眼急得挣扎暴起。
晏临渊眼底寒光乍现,反手抽剑就要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何晏君将晏临渊的右臂钉了个对穿;太子更不迟疑,夺过剑朝着七皇子当胸一刺,龙种凤裔转眼便成了剑下亡魂。
晏临渊犹自伏地哭诉,高呼:“逆贼猖狂,臣恐其惊扰圣驾,不得已行此霹雳手段。”
龙椅上的天子冷眼旁观,面上不显山不露水。
次日便有虎贲军围了侯府,彻查。
侯府早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院中几株枯槐歪脖斜立,墙皮剥落处露出黄泥稻草。官兵翻检半日,只寻得些虫蛀的残编断简,掉漆的桌椅板凳。
圣上闻报,虽疑云未散,却也暂且搁下。
那晏临渊回府后,独对残灯,自斟自饮到三更天,以为这番瞒天过海做得巧妙,心中得意不已,却不知宫中暗流涌动,朝堂风云变幻,自己已深陷险境。
5.
朔风怒号,雪片如柳絮般纷纷扬扬,将个偌大京城拢作一团素裹,侯门深院积雪盈阶,却无洒扫人踪,任凭那雪一层压一层,把个朱门绣户的威严气象都埋没,门前一对石狮子顶着雪冠,恍若素服守灵,显出几分凄凉景况。
岁末太子奉旨省亲祭陵,行至龙脉所在,却见祖坟被掘得七零八落,陪葬的赤金玉璧早被洗劫一空。
消息传到京中,龙颜震怒,朝堂鼎沸。
天子即刻下旨严查,着三法司昼夜会审。
谁承想这滔天祸事,竟在晏临渊西苑的暗室里寻着端倪,几件价值连城的陪葬器物赫然在目,晏临渊与苏玉衡闻得此信,如遭雷殛、连声喊冤,怎奈证据确凿百口莫辩,晏临渊急火攻心,登时痰迷心窍昏厥过去,虽得太医金针度命,醒来时半边身子已不能动弹,口眼歪斜、言语支吾,分明是中了风。
天子念及苏玉衡双身,晏家祖上又有军功,法外施恩未动大刑,只将晏临渊停职查办。
可叹这晏临渊,先遭皇子谋逆案牵连,如今又卷入盗陵风波,两桩大逆加身圣眷全失,那些往日称兄道弟的同僚,此刻竟似避瘟神般躲闪,更有落井下石者连夜修本参奏。
自此侯府彻底门可罗雀,唯见老梅映雪。
7.
忆及去岁今朝,侯府门前车马喧阗,朱轮华毂络绎不绝,彼时晏临渊得圣上青眼,端坐正堂受百官朝贺,何等煊赫?如今不过一年光景,竟落得如此境地。
“莫非我晏临渊,当真气数已尽?”他独坐书房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如裂帛,眼中泪光闪动。
窗外残阳如血,映得他面色愈发青白。
晏临渊抬手欲取半盏冷茶,却因腕间颤抖,将白瓷盏碰翻在地,碎作无数片。
正自怔忡,忽闻门轴轻响,一缕药香先至。
苏玉衡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缓步而入,他腹部已显怀六月,行走时不得不以左手托腰,右手却仍稳稳捧着药盏。
见地上碎瓷,苏玉衡眉心微蹙,先将药盏置于案上,方才缓缓俯身拾掇。
“表哥,该进药了。”他柔声道。
晏临渊抬眼,见他云鬓松散、眼圈发青,面容格外憔悴,原就单薄的肩胛在月白衫子里愈发伶仃,心下顿时如钝刀割肉,低声道:“玉衡,何苦为将死之人费心,我这身子恐怕是药石罔效。”
两人倒是患难见真情。
说到底,是苏玉衡贪嗔痴妄,收受西域胡商所贡的玉石琳琅,岂料其中暗藏干坤,反累得侯府门庭蒙尘。
苏玉衡闻言眼眶霎时泛红,挨着晏临渊坐下,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拢在掌心:“表哥何苦说这剜心的话?纵有风波骤起,不过是暂困池鳞待时雨……”
话至此处,苏玉衡忽觉腹中胎儿一动,便引着晏临渊的手覆上去,“你摸摸,连这未出世的孩儿也知催促父亲重振门庭呢。”
“原是我糊涂了。”掌心下传来轻微的胎动,晏临渊浑身一震,他指尖轻颤,抚过苏玉衡隆起的腹部,“只是连累你与孩儿,陪我沦落至此。”
苏玉衡闻言扑哧一笑,将药盏递到唇边:“表哥这般说,倒把咱们二十载的情分看得太轻,你我自小青梅竹马长大,情非泛泛……何必说这丧气话?”
说着,又推了推药盏,“且趁热罢,特添了陈皮调和,断不会涩口。”
晏临渊接过药盏,忽见窗外梅枝轻晃。
定睛看去,原是只寒雀落在枯枝上,正抖落一身残雪。
8.
金榜题名日,琼林宴罢,忠勇侯府又开华筵。
画堂深处烛影摇红,玳瑁筵前觥筹交错,晏献仪饮至七八分酒意,面若桃花染露,眼横秋水含烟,竟踉跄着扯住何晏君的袍袖,定要与何晏君手谈一局……只是棋子未落、指尖先颤,乌玉棋子三番五次跌落在青玉棋枰上,偏生触着何晏君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何晏君只垂眸不语,由着晏献仪胡闹。
珠帘琤瑽,谈鸣玉捧着醒酒的酸笋鸡皮汤进来,见二人这般形容,抿嘴笑道:“小侯爷可是醉得连棋路都辨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