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料到,这一试竟试出了一位神射手。
何晏君生得清癯,不似晏献仪那般天生膂力惊人,他使的是一张缠丝轻弓,挽弦时三指如拈花,开弓后箭去似流星,破空之声未绝,百步外柳梢上系的红绸已“哧啦”裂作两段,惊得林间鸟雀扑簌簌地窜上青天。
晏献仪看得痴了,掌中铁胎弓“当啷”滑落草茵,脱口唤道:“爹爹好箭法!”
自此之后,何晏君常来射圃。
他的力道虽不及晏献仪十之一二,准头却似仙人指路一般,莫说百步穿杨之势,便是云中雁字斜飞时,何晏君张弓仰射,也能自雁阵缝隙间穿过,不伤翎毛而断系铃丝绦。
裴游京某日立在梧桐荫下窥得此景,也道:“叔叔行走江湖多年,这双眼也算是阅人无数,这般箭无虚发的本事,也是头一回见识。”
偏生何晏君射箭时格外好看。
月白的箭袖迎风飒飒,玉簪缨络纹丝不动,惹得晏献仪常望着他的侧影出神,暮色里金乌西坠,将何晏君的身影拉得很长,正巧覆在晏献仪难以启齿的心事上。
第84章 84大结局
1.
时值金风荐爽,忠勇侯府新成。
一应箱笼俱已安置妥当,何晏君随着晏献仪搬入侯府,西墙根几株老梧桐叶落纷纷,那副沉甸甸的管家钥匙,由晏献仪的手里交到何晏君掌中时,恰有孤雁掠过长空。
是夜,玉露生凉。
何晏君裹着月白绫袄,踏过满庭的梧桐树影,走进晏献仪的院落,轻推东厢的雕花门,悄无声息进了书房,一眼便瞧见晏献仪伏案而眠,半卷《春秋》犹攥在指间。
烛泪堆成红珊瑚,他取了松花绿夹纱毯,要为晏献仪避寒,指腹掠过肩胛骨嶙峋处时,忽觉青缎直裰下的筋骨微颤。
何晏君正要抽身,腕上蓦地一紧。
晏献仪的额头抵着他的手背,攥上腕子的力道大的惊人。
“爹爹……”晏献仪声音轻若游丝。
这一声恰似钝刀刮骨,何晏君睫羽微颤。
何晏君抽出手来,带起半幅衣袖,他静静打量着晏献仪,瞧见晏献仪眼角的一点水光,映着晃晃悠悠的残烛,竟比玉冠上的夜明珠更灼人眼。
眼前人已然是用情至深,何晏君沉思。
当真是一柄好用的利剑。
自此,晏献仪待何晏君更添十分殷勤。
晨起必要亲至问安,夜读必守着重添龙井,便是用膳时,也总将那时蔬嫩尖、鹿脯精华尽数夹到何晏君的碗里,何晏君每每避开晏献仪炽热的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撞上那双含情眼。
四目相对,似三春桃李含着朝露,又似九秋潭水浸着寒星。
万种情思,最终化作游丝般一声轻叹。
2.
腊月十八,梅园积雪压枝。
晏献仪转过月洞门,忽见何晏君倚着游廊赏雪,银狐裘白毛领衬得脖颈如玉山倾雪,恍若姑射仙人,晏献仪一时情难自持,折了支胭脂梅相赠,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在晏献仪掌心。
二人指尖相触,何晏君耳上赤金坠子晃出碎光,
晏献仪耳根都烧了起来。
何晏君粲然一笑,指尖轻抚花蕊,晏献仪慌忙转身,却听他在身后轻声道:“折梅不敢赠,恐扰枝上霜。”
这一句话,直叫晏献仪整夜辗转难眠。
当夜,书房暖阁的地龙烧得极旺。晏献仪望着帐顶的石榴绣样,眼前尽是白日何晏君耳坠晃出的碎金流光,他蓦地披衣坐起,但见窗外冷月如洗,照得满地梅影横斜,喃喃道:“纵使有违人伦又如何呢……”
3.
冬去春来又一年。
东风解冻时节,七皇子着金线绣云猎装,跨玉骢马往南山射圃,道上香车宝马络绎不绝,绣带共垂杨争舞,脂粉与夭桃竞艳,恰是王谢子弟踏青之日。
城郊草场间,晏献仪正与何晏君较射。
众目睽睽之下,晏献仪连珠三箭,俱透百步外的柳叶靶心,围观者喝彩未绝,忽闻玉佩叮当之声,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原是个穿莲青杭绸衫儿的双儿,痴痴凝望着场中英姿,手中描金团扇跌落芳尘竟浑然不觉。
春阳斜照间,晏献仪勒马回眸。
那双儿羞得满面飞霞,恰似三春桃瓣着露,慌慌张张俯身拾扇,不料鬓边的珠钗勾住柳枝,愈急愈乱,引得四下里忍俊不禁之声渐起。
何晏君见状,挽弓“嗖”地一箭射断柳枝。
珠钗将坠未坠之际,他已策马掠至人前,衣摆卷起落英纷纷,待尘埃落定,何晏君掌心托着瑟瑟颤动的珠钗,温声道:“你受惊了。”声若清泉击玉,额心殷红小痣惹眼,惊得满场双儿以帕掩唇。
七皇子见状,不禁勒马驻足,手中珊瑚鞭在金鞍上叩出清响,他眯眼望着那袭劲装绝尘而去,忽觉额前的柳叶垂绦格外碍眼,随手扯断掷于道旁。
“这是哪家的双儿?”七皇子凤目微挑。
话音未落,贴身长随已趋前低语:“回主子,此乃晏临渊旧日正室,今已和离独居。”
话音未落,七皇子手中的马鞭蓦地一紧,忆起晏临渊借酒消愁的那桩旧事,再看眼前何晏君的顾盼生辉之态,心下恍然大悟。
他微微眯起双眸,手中把玩着马鞭,凝视着何晏君远去的方向,一声冷笑自丹唇逸出,三分轻蔑、五分矜贵,更有两分干坤在握的笃定。
当夜王府书房灯火通明,沉香木案上铺开丈二宣纸,宣纸上何晏君执弓而立,衣袂翻飞若谪仙临世,七皇子题罢“兰枝玉树,当入宫墙”八字,忽有穿堂风过,窗外玉兰纷落如雪,竟有几瓣扑入端砚,他以笔蘸取玉英,在画中人眉间点就朱砂。
捻着犹带墨香的翡翠扳指,他对月轻笑:“待到来年黄袍加身,必要这株玉兰……开在本王的丹墀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