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忆雪喉结微动,目光黏在何晏君如瀑的青丝上:“回主君,只略通一二……”
何晏君又问,“灵台穴在何处?”
“灵台穴位于第六椎下。”
他接连又追问了几处穴位,谈忆雪一一作答,与医书上标注得一字不差……话音未落,一具苍白消瘦的肉体已挪至谈忆雪眼前,何晏君的肌肤太薄太透,浑身上下的青筋脉络突突跳动,像条纵横交错的河。
“既精通,为何不敢直言?”何晏君腕子一翻,冰凉的掌心贴上谈忆雪侧脸,抚了抚。
体温蔓延至微烫的脸颊,谈忆雪睫毛猛颤,似是未料到这样亲密的接触,药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无论眼神往哪处落,余光总能窥见这幅苍白却漂亮的身躯,脑海中全是何晏君胸膛上那抹惹眼的淡粉。
他为入侯府伺候,与主君一道假扮双儿。
从前何晏君床笫间从不要人侍奉,谈忆雪倒没觉出有何难言之隐,如今他这样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却对主君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简直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为何不敢看本君?”
何晏君不明所以,掐着谈忆雪的下颌,要人直视自己,“总不能是怕扎死人?”
话音一顿,他恍然大悟,“恕你无罪,你来为本君施针!”说着,也不再容谈忆雪推拒,便伏在卧榻的软枕上。
凹陷的腰窝如皎洁的弦月,谈忆雪又一晃眼。
他端来烛台跪坐榻边,乌木针匣层层展开,七十二枚金针冷光凛凛,取出一支金针在烛火上细细灼烤。
“先刺风门,再透肺俞。”何晏君嗓音微哑,指尖叩了叩案上《医经》,温声安抚道:“不必紧张……”
等未时已过,何晏君才缓缓醒来。
一睁眼就望见头顶的房梁,身上的金针早已全部取下,他迷茫地平躺在榻上醒神,火热的身躯上覆着雪白狐裘,一双裸足被人揣在怀中暖着。
谈忆雪倏然睁开闭阖的双眼:“主君醒了?身子感觉如何,可要请平安脉?”
何晏君缓缓支起身,脊背竟无往日的滞涩,呼吸间肺腑通透、冷意尽消,仿佛将胸腔里淤积多年的寒雾一把掏尽,连唇色都透出些活人气。
他抬手把了把脉,“不必!过段时日,本君便要苦尽甘来了,你照顾了我一晌午,且去歇着吧……”说这话时,他从前总是黑沉忧郁的眼像坠了星河,亮闪闪的泛着水色。
近几日,何晏君的性子大变,一改往日从前操持后宅的枯败模样,整个人鲜活太多。
鱼謑湍堆
三言两语间,谈忆雪看得喉头发紧。
目光掠过颈侧淡色的脉络,他敛了敛春情难抑的眼神,退去屏风后的隔间。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一日的琐事不断。
谈鸣玉跨过门扉,探头传话,“主君,表公子要遣人送茶点来。”
何晏君眉梢微挑,这苏玉衡倒会挑时候。
专拣人午睡初醒气血未稳时下药。
来得正好。
廊下脚步细碎,步子放得极轻。
苏玉衡房中的侍从秋菱低眉敛目,捧着描金的食盒而来,藕荷色的裤脚沾满泥雪,发间竟然斜入了一串珠穗流苏,随着走动晃晃荡荡,极惹人眼。
他扑通跪在青石阶前,扬声向屋里递话:“主君安好,表少爷念主君体弱,特命奴送来新制的点心与甜汤,说是给主君补身子的……”
“进来。”何晏君应道,声音压得有气无力。
谈鸣玉像尊门神似的杵在门口,要秋菱将下身的泥雪抖落干净,才侧身让开位置。
秋菱刚入内间,打眼儿便瞧见一幅“病美人斜倚雕花榻”图,何晏君手中握着一卷医书,另一手挽着伽楠香木珠盘弄,身子仍透着苍白病气,秋菱只瞧了眼便垂首,颈子弯成道恭顺的弧,将食盒中的点心茶水一一取出摆好。
瓷盖半掀,热气混着药香涌出,甜腻得呛人。
苏玉衡想方设法要与晏临渊作鸳鸯,今日这茶点岂是寻常?何晏君懒懒抬眸,目光从那描金食盒与青瓷汤盅上一掠而过,又瞧瞧秋菱的俏丽打扮,又是从他私库里撒出去的雪花白银。
何晏君唇角勾了勾,像是笑,又像是刀刃出鞘前的一瞬冷光,“表少爷记挂,只是这点心我不能乱用……”
秋菱的耳坠子微微发颤:“那请主君用甜汤!”
生怕何晏君再婉言相拒,秋菱又多加了句:“表少爷还等着奴回去交差,望主君怜惜……”
“等等!”谈鸣玉走近,从袖间取出银针,谨慎地验了验毒。
“不知礼数!”何晏君笑骂。
他顺手将指间的伽楠香木珠交给谈鸣玉,仔细嘱咐着:“我要的药采买回来后,照着口述的方子……这二十六颗珠子不多不少,每日一颗细细磨成粉末熬进药汤中,要熬化了……”待他事无巨细地交代完,谈鸣玉攥紧珠串退下了。
“表少爷有心,替我谢过。”何晏君这才慢悠悠开口,他抬手接过瓷盅,指腹摩挲过青瓷裂纹,贴着内壁轻轻一拭,摆出欲饮的模样凑至鼻尖嗅了嗅,甜香底下藏着一丝腥麝,像蛇信子舔过喉头。
这毒下得精妙,深谙药性相冲的道理。
大补即是大亏,活血的药不要命得下,服之虽能一时亢奋,久之却形如枯藁,深宅大院的手段不可小窥。
何晏君忽地掩上盅盖,问了句风马不接的话:“秋菱,你跟着表少爷多少年了?”
秋菱嗓音细若蚊蚋,恭恭敬敬回话:“回主君,奴是苏府的家生子,打六岁便伺候表少爷盥沐更衣。”
何晏君幽幽叹了声气:“唉……那可真是打小就修来的情分,表少爷若嫁进侯府,少不得许你个通房位份,好让你改头换面做主子……到那时,绫罗裹身、玉簪绾发,岂不风光无限?”
秋菱浑身剧颤,却不敢抬头:“奴、奴不敢妄想……”
话音未落,何晏君手一松,瓷盅倏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