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冷笑一声,默认了。
扶苏叹了口气,目光注视着咸阳城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注视着城外的青山绿水:“难怪神明喜欢站在这里,因为此处可以看到黔首庶民。”
话刚说完,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问嬴政道:“父亲,您是不是想说,身为大秦的长公子,我太有仁心,不是一件好事?”
说罢,却不等嬴政回答,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日李斯献画,父亲曾暗示我配合您试探精卫殿下,我按照您的吩咐做了,事后我问父亲,为何要如此这般?您当时生气了,觉得我心无城府,不懂朝政之事。”
嬴政颔首,道:“你想说自己并非不懂?”
“对!我是您的儿子,我自幼受到您的教导,我怎么可能不懂?我也了解您的心思,我知道您是想试探女娃和精卫是不是有着相同的记忆。”扶苏点头说道,“因为在李斯献画之前,女娃殿下就已经对我们说过后世之事了,所以精卫殿下再次提起时,父亲您才会心生疑惑。”
“既然你懂我的心思,又为何要问我?”嬴政皱起了眉头,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扶苏回答道:“因为我当时问的,并非是父亲为何要‘试探’神明,而是为何‘要’试探神明。”
他先后把“试探”和“要”加重了语气。
嬴政一怔,明白了扶苏的意思。
扶苏自嘲地笑了一下,说道:“我当然知道父亲是在试探神明,父亲心中对神明有所戒备,而且父亲您是天子,想要将任何人、任何事都掌握在手中,对神明也不例外。”
说到这里的时候,扶苏神情难免有些唏嘘。
这就是他的父亲啊,这就是大秦的皇帝,偌大天下的主人,威严霸道,聪慧睿智,蔑视一切。寻常人面对神明只会俯首下跪,唯有他的父亲敢于对神明亮出獠牙。
只是,如今下凡的并非是恶神,有些戒备并无必要。
扶苏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父亲,我知道,那天,当我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您以为我不懂权谋之术,心无城府,故而生气。但其实,我并非不懂,我只是想告诉您,您对神明的试探根本没有必要。”
顿了顿,他见嬴政没有发怒,便接着说道:“女娃也好,精卫也罢,其实都是善神,精卫再阴森诡谲,喜怒无常,也心系黔首。?k们将上古技艺传授给我大秦子民,一心一意为我大秦着想,对于这样的神明,又何需试探呢?应当以诚相待,才能让神明更喜大秦。”
嬴政看着扶苏,没有说话,心中却在诧异,原来扶苏是这样想的。
只是,身为帝王,岂能真的对神明没有一丝戒备和提防?
善神恶神都是神,是神,就有着凡人无法理解的伟力,重要的不是神是否会给人间带来灾祸,而是?k拥有带来灾祸的能力。
更何况,女娃和精卫看似对朝政毫无兴趣,但又处处逼着他做出改变。所以他又怎会知道,神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这番话并不能宣之于口。
他不敢小瞧神明,说不定,他现在把这番话说出口了,隔着老远,神明也能听到。
不过,扶苏的话也有些道理,有时候坦诚相待也很有用。
嬴政眼神微动,陷入了思索。
“只是,父亲您固执得认为我太软弱,心无城府,根本不听我把话说完。”扶苏神色有些悲哀地笑了一下,接着说道,“父亲还是陛下?我已经找宫中年长的侍者打听过了,知道了您幼年时刚回咸阳的情景。那时您处境艰难,步步为营,既要以亲情打动尊长,又要以利益诱之,还有让长辈们看到您的智慧和才能,才肯在您身上下注。”
“我知道您是想告诉我,不要只把您当做父亲,也不要只把您当做皇帝,身在皇室,注定了我们和寻常人家不同。”
“您希望我圆滑一些,好似您当年初入咸阳时一样,如此才是一名合格的继承人。”
“可是父亲,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在您的心中,我到底是您的儿子,还是您培养出来继承江山的工具?您更多时候是把我当儿子看,还是当长公子、甚至是未来的太子看?”
“您希望我圆滑一些来讨好您,希望我展示出一个储君应该拥有的政治头脑。当您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您是在审视我,把我当做储君来审视!您有没有问过我自己想不想这样?”
“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想!”
“哈!您肯定觉得我不识好歹,别人做梦都想要有这个被审视的机会,我却不想要,是不是?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想做的继承人,但我并不想因为继承人这个身份,就让您和我之间失去了父子情分,从此不再是父子,只是君臣!”
“父亲,我这样说是不是很贪心?既要继承人的身份,又想让您把我当儿子看。”
嬴政沉默着没有说话,他在思索扶苏话中的意思。
云清隐身在旁边吃瓜,闻言唏嘘不已。
但这瓜可不是她主动要吃的,她早就站在?t望台上了,只是不想被人打扰,所以才用“梁上君子”道具隐身了。
只是没想到后面嬴政和扶苏都来了,人家父子俩说得正起劲,她也不好这时候出去打扰,只好继续隐身吃瓜。
说回正事,扶苏真的贪心吗?
正常来讲是贪心的,身在皇室,就算不做太子,只做个闲散的公子,和皇帝这个父亲之间也是君臣,言行举止都需要谨记分寸。
寻常公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太子?
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太子和皇帝的关系太过微妙。
他们是父子,也是君臣,太子是皇帝的继承人,也是皇帝需要提防的人。
尤其是当皇帝已经年老,而太子正当盛年之时,皇帝看着文臣武将,甚至是自己亲信侍从都聚拢在太子身边,会做何想?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迟早会死,太子会是新的帝王,所以在皇帝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去巴结太子了。
而对于太子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身边聚拢起一股股势力,那他看着自己父亲屁股底下的那个位置,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吗?他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想要将父亲取而代之?
若是父子之间尚有感情,有些信任,便安然无恙,若是他们没有父子之情,只有君臣之分,就会很容易发生祸事。
这一瞬间,云清想到了汉武帝刘彻和卫太子,也想到了朱元璋和太子朱标。
“所以,扶苏看似贪心,实则是他心里知道,如果皇帝和太子之间没有父子之情,或者父子感情不深厚,会很容易出事?”云清在心里暗暗思索道,越想越觉得很有这种可能。
果然,就听扶苏接着说道:“父亲,自周天子失权以来,列国战乱不休,哪个国家没有父子成仇,兄弟反目之事呢?我实在是怕啊,怕有一天,我们父子之间也会因为权力反目,怕我和几个弟弟兵刃相见!”
他神色哀伤地看着嬴政:“权力是美酒,也是毒药,身在帝王之家,血缘亲情本就淡漠,再加上权力的诱惑......呵!父子、兄弟之间还有信任可言吗?若是没有感情,没有信任,那离祸事还远吗?”
“说得也有道理。”云清在心里说道。
卫太子和朱标这两个命运不同的太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扶苏是想做朱标,不想做卫太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