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三十六)下</b>
这座山位处极北之地,名曰自在,却是整个乱石峰最清寒的地方。
年少时,我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天穹也似这般,是灰蒙蒙的一片。细雪似尘埃无声飘扬,不闻虫鸣鸟啼,如同圣地一样静谧。
这里就是自在峰,它的主人,便是天洲数百年来,唯一一个以无情入道的剑修浣剑真君。
时隔多年,我故地重游,没想到这里也变了个模样。
过去的自在峰,虽是死气沉沉,到底还有一两个活人。现在映入我眼底的,却是一座废墟般的地方。
院内杂草丛生,屋梁上结着厚厚的尘网。原本藏书无数的剑阁,也被人洗劫一空,只剩下一片凌乱和狼藉。
我一边走、一边环视着这个地方,似乎是想找到过去熟悉的景物,却发现我对这里的记忆,竟是那样地苍白。同样地,哪怕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我也找不到有个少年曾在这里生活的痕迹,甚至是挂满了历代弟子铭牌的墙上,亦寻不到“慕青峰”三个字。
一个被毁去剑灵逐出师门的逆徒,一个受世人鄙夷唾弃的魅妖,不论是哪一个身份,都不配自称是天剑阁自在峰的弟子。
我沿着蜿蜒的山路,来到了凌霄坡。
这里原先有个天瀑,昔时,浣剑真君就在此地闭关修行。如今,那宏伟的天池已经干涸,清冽的剑气也已经消逝无影,想必是有十余年,无人踏足这里。
我望着这片荒芜之地,沉默良久,终是动了动唇,吐出薄薄的雾气。
不过是一瞬间,无法抑制的恨意,顿时淹没了我的心智。紧跟着,我就抽出剑,像个疯子一样砍着一道道不存在的虚影,剑意划破寒风,发出刺耳的声音。
“慕无尘……!”
我恨得目眦欲裂,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个名字。
“慕无尘……慕无尘!”
“慕无尘!!”
愤怒、委屈、不甘。它们都被嚼碎了,揉进我一声声尖锐的咆哮之中。
我不断地砍击山壁,明知只不过是无用的渲泄,却如何也控制不了。直到我手里的剑被生生地劈断,筋疲力尽。
我用残剑支撑住自己,猩红的血沿着我的嘴角,一滴一滴淌落。不知不觉,雪随风至。我等了很久,依旧什么也没有等到。
后来,我在浑噩之中,回到了苍翠峰。
我之所以会跟着周念来到天剑阁,本就是为了利用乱石峰的灵气调养修炼,平日里如果没事的话,决不会有人贸然来打搅。我这一遭罪,虽不至于功亏一篑,却也委实好不到哪儿去,之后的大半个月,我便不再踏出这里一步。因此,我去过自在峰一事,也无人发现。
这天,我打坐之际,由远而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少年由墙后翻了进来,油包里的糖炒栗子跟着跌出了几颗,他立马心疼地捡起来吹了吹,自言自语地说:“这可是我费了好大一番力气下山买回来的,一点都不能浪费了。”
与此同时,院外就响起严峥的声音:“你们找到小五了没有?”
“没有。”“没见到。”另有两个声音接道。
那个叫小五的少年摒住声息,抬头时,眼神与我猛地一对上。他先是一惊,跟着便不断眨眼,唯恐我将他给交出去。
我即不作声,也不再看他。直到外边的人走远,那孩子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檐下。
“苏先生?”少年期期艾艾地一唤。见我没赶他走,他便壮着胆子,在侧栏上一坐。他手抓了一把栗子,放在长廊上:“你我一人一半,这样你可就不能把我给卖了。”
我纵是不应他,少年也能自得其乐。他悠悠地剥着壳,自己手里的吃完了,就挪眼瞧瞧看一看我:“你不想吃的话,那我可就替你吃了。”
吃光了零嘴儿,他就好奇地在院子里走动:“师父之前从来不让我们靠近这里,我还以为,这里头藏了些什么。”
他闲逛了一圈,又回到这里坐下来。我运转了一周天,睁开眼的时候,他还没有离去。
少年大胆地打量着我:“苏先生,你真的是妖?”
瞧我一起身,他也忙爬起来,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书里说,妖者擅惑人心,惯会邪术,到底是不是真的?”
长廊上,我一止步,转过身去看他。
“我……”少年一面对着我,反倒是结结巴巴了起来,“我看,书、书里都是骗人的,你帮了我们,不大像个坏人……”
我认得这个叫小五的弟子,当日便正是他说,贺兰钰的娘是一个妖孽。于是,我问他道:“你可识得贺兰钰?”
“你说的,是天门宗贺兰钰?”他一愣,接着就一脸不快,“哎,这天洲有谁不知道他?那个贺兰钰仗着自己是天门宗少宗主的独子,成日里狐假虎威,到处欺负人!”
“整个天都城里,就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万一被他给盯上,那真是比倒了八辈子霉还惨。偏偏不只是他亲爹,连宗主都十分纵容他。这样一来,旁人对贺兰钰巴结都还来不及,谁还敢挑他的不是。”
少年一脸愤愤不平,将贺兰钰的种种恶行如数道出。可我满心挂念的,却只有一件事:“他爹既然是仙门的少宗主,又怎么会有人说,他的娘亲……是个妖?”
闻言,小五顿了顿声,神情有些不自然:“这、这事,可不是我胡编乱造,我也是听天门宗内门的弟子传的。原来,我也不敢信这种荒唐的瞎话,可是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跟真的一样。”
他滔滔不绝地说:“更何况,这事儿那少宗主也从来没有否认过,好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苏先生,你可别看贺兰钰这么嚣张的模样,他们天门宗的人,也就是看在宗主和少宗主的面子上,才多多地容忍他。”
“再说了,他娘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听说,他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就跟魔修勾结,害死了好多人。所以,我看天门宗里的人,也不一定全待见他,保不定心里都恨极了。”
“那就难怪了,有这样的生娘,贺兰钰才会这么讨厌妖,一个字才不肯叫旁人提起……”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记得了。
自从我重活过来,这一天天的,日子就像是从指缝间流出去的沙,不觉间就过去了有数月,可我仍还未再见到贺兰钰,也还没跟他相认。
然而,那个少年所说之言,却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想寻我的孩子,可是,他未必就愿意认我。
十五年前那场的灾乱,业火失窃,天洲乱起,至今未平。便是我刻意不去探听,也难以掩盖当年种种祸事遗留下的恶果。
这些时日,我开始在想,我做的究竟对不对。就如我对贺兰芝那般,既缘分已尽,就不再打扰。那我千方百计要见我儿,对他来说,他可又愿意,有一个像我这样不堪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