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失剑的痛苦,就像自己的半身被人生生地剥离。从那以后,我就注定再也拿不起剑。

这些成年旧事,我一直刻意遗忘。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来了,这样看,我也实不该救慕无尘。我要是有骨气的话,我就该趁着他快死之前,再扎他一剑,好报我的断剑之仇。

我在角落里一睡,就如同昏迷过去一样,过了两天才睁开眼。我一醒来,就觉得口渴得很,到湖水边掬水喝。我喝得太急,差点把自己给呛着了,跟着就觉得很饿。我连吃了好几个野果,那果子酸得掉牙,眼下的我,也吃得津津有味。想是先前被慕无尘给榨干了灵气,身子的能量不足,才会饿成这样。

我吃相难看地嚼着东西时,便看看那一头。慕无尘的姿势好像都没变过,静如玉雕。我想了很久,待吃饱喝足,擦着手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识相地停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慕无尘。”我连名带姓地唤他。我还以为他会装着没听见,没想到,慕无尘还真睁开了眼,只是却未正眼瞧我。我沙哑地说道:“慕无尘,你想死,我可不想。你害我被丢在这儿,无论如何,你得把我给弄出去。”

慕无尘不答腔,只由着我接着说:“我可助你解开摄魂术,让你从此免受反噬之苦。我不要什么,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这儿就好。你要是心里觉得很不快,记得出去以后,杀了天剑阁那帮老畜生。”

这回,慕无尘有反应了。他开口冷道:“你就不怕到时候,我先除了你。”

我一脸好笑地说:“怕啊,谁说我不怕?”我满脸嘲讽地看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为欲而生的魅妖,我只不过是及时行乐,你我也算两相成全。我做好事,那只是顺便罢了。”

慕无尘终于瞪向我,那眼神不消说明,必是觉得我贱得无可救药。

我都豁出命了,哪还会怕他。我缓缓道:“我信真君一言九鼎,不会连恩人都杀。”又一顿,“非也,慕无尘,你杀你儿子的时候,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慕无尘活了快一百年,恐怕这辈子都没人对他这么无礼过。我心下得意快活,只是心里又有一丝恻隐,不等我反应,话已经出口:“你当初是知道我一定会活下来,才把我给打下俗界的么?”

慕无尘合上眼:“我只恨我自己当年未将尔等妖族尽数屠尽。”

我了然一笑,嘶哑地说:“那我们便这么说好了。” ?

《被嫌弃的受的一生》 (十四)上

自那一天起,我和慕无尘二人,面上虽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我和他心里谁都明白,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

在这个天坑底下,能干的事情并不多。我每天首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方设法填饱自己的肚子,好让自己可以活下来。这也得看老天爷,有时候不缺吃的,有时候连着两三天,什么猎物都抓不到,只能啃干果子野草。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受的,比这更苦的日子,我也有过。

慕无尘从不碰我给他的东西,他要不是真的仙人变的,要不,就是嫌我碰过的东西脏。我自也随意,想得起来,便给他留一些,若没有吃的,那就两个人一块挨饿。

“你的剑呢?”到了夜里,这里的气温就会骤降,我将干柴扔进了火里,烤着火时,状似不经意地一问。

那一头沉默着。

慕无尘向来不怎么理睬我,他一旦入定,两三日眼睛睁也不会睁开一下。我如今算是明白了,要让这尊玉雕活起来,不能好好说人话,得拣他最不爱听的说。可便是我惹怒了他,慕无尘嘴里翻来覆去的,也不过是那几句话。

“你的剑灵未毁,那就说明,青峰剑还在。你把它藏哪儿了?”我如此关心他的剑,也不无道理。要离开这个天坑,只能御剑飞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慕无尘手里无剑,那就算他如何再厉害,我们也轻易出不去。

这一阵子,我偶尔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自说自话。在这儿,除了我和慕无尘,就没有别的活物了。我就假装他也在听的样子:“该不会,是你发疯的时候,把自己的剑,也给扔了。”

那头没有一点声音。我转过去,看了一看他。慕无尘阖着双眸,周身气息清冷,要是九天上的神佛显灵,那大概也是他这副模样了罢。端看他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谁又可以想象,原来,他的身子,也可以那般炙热……

我站了起来,还没有走近他,慕无尘便冷冷地开口:“滚开。”

他眼睛睁也未睁,那模样,让我也觉得我自己,好似有多么地不堪入目。可他越是讨厌我,我就越不想走开。我又走近了几步,在距离他不远处停下来。我看了眼石壁上繁复的咒文:“已经过了十天了,最多不过,再让你撑五日。”

慕无尘虽仍不应我,眉头却轻轻蹙起。我就在那个地方慢慢坐下来,我就喜欢欣赏他满脸不快的样子,这样,我就觉得自己好受了点。慕无尘厌恶我之至,我自然知道,他不会主动抱我,我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慕无尘,你欲除之我而后快,可到了那时候,我倒想看看……你又要如何口是心非。”

这下,他睁眼瞧向我了。明明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偏偏满是肃杀。“你要是再敢接近我,”他的声音又冷了三分,“这次,我定会杀了你。”

夜风吹得我很冷,我紧了紧衣服,双手抱着自己,脸上却总挂着讥诮麻木的笑。

我比谁都清楚,我这性子有多不讨人喜欢。

靳涯亦曾说我这是心比天高,命却比泥还贱。那是因为,他们谁都不曾试过费心去讨好一个人的感觉,不是说要让他喜欢你,你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对你好一点,可到后来,你却发现,你在他眼里,依然什么都不是。到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为何我宁可拿刀子扎自己的心,也绝对不会将伤口血淋淋地撕开来对着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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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过得悲惨可笑,但是,我再也不会向任何人摇尾乞怜。唯有这样,我才不会再对谁再生出期盼。这都是我自己选的,不管以后我的下场是什么,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我听了大半夜风吹的声音,过了很久,我又听见自己用那极其沙哑的嗓子开口说道:“慕无尘,你这样的人,可知道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么?”

我遥望着远处,轻喃喃道:“我知道。”

我也曾经有过,心里只满满装着一个人的感觉。是非对错,恩恩怨怨,这世间上所有的一切诱惑,只要和心里的那一个人一比,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不管在什么样的困境里头,还是受着非人一般的折磨,我只要想到他,我就算是苟且偷生,也要活着再见到他一眼。

那是在我被慕无尘毁去剑灵、擎下俗界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了

当年,我坠于一个山林里,身上的青衫满是血迹和泥土,我就卧在泥中,任日晒雨淋,整整三日,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没有死。后来,是我自己爬了起来。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废了很大的力气,找到了一处洞穴。我把自己藏在那里,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好一些天,最后,我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变成了一个妖的事实。

当时,我的剑灵被毁,要不是护身咒在临危时护住我的灵脉,我这些年的修为,差点就全废了。那会儿,我的心满怀着恨意和不甘。我恨那个陷害我的魔修,是他杀了袁飞嫁祸于我,害我至这副天地。我恨天剑阁上下,他们只因我是妖,就断定人必定是我所杀害,让我背负所有的冤屈和骂名。我也恨慕无尘,是他亲手斩断了我的本命剑,将我逐出了天剑阁。可我最恨的,还是我自己。

皆因我是一个魅妖,我犯下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罪孽,为了守着这个秘密,我无法自证清白,使得他们都误以为,真是我杀害了自己的同门师弟。

我在那个洞穴里养伤养了好一时候,我头一日下山时,就杀了人。那是几个流寇,当时他们正劫掠一辆马车。他们杀了那户人家的男丁,还意图奸淫女眷,我一出手,就手刃了那些贼人。

“是……是妖!”我听见有人尖声喊道。我分明是救了他们,可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儿,比看着那些山贼还要恐惧,“妖是会吃人的,他、他会吃了我们的!”

我这才总算知道,在这天洲仓土,无论是天上还是俗界,都没有妖的容身之处。可笑的是,我其实也曾经和他们每个人都一样,看不起妖,到头来,我自己还是妖族里最为下等的、以男人精气为生的魅妖。

又吃了几次亏之后,我就渐渐明白了。我若要在这凡间里安然行走,就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不是人类。

我到哪儿都披着斗篷,竭力隐匿自己的妖气,好在俗界里气息繁杂,烟火气太重,要一眼就把我给看穿也不算易事。这对我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俗界里灵气匮乏,我的伤势恢复得极慢,又要克制防备被其他人发现身份,一路下来,都像是在四处躲蹿。我从一个人人憧憬的天剑阁剑修,堕落成不受人待见的魅妖,在这半年来的每一天里,都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我的这种体会,又有谁能够明白。

我辗转多日,来到了宛州城。在人越多的地方,妖气就越容易隐藏。我走进了一家药铺里,将自己从山里头采到的草药拿来换银钱。那掌柜一边点着药材,一边暗悄悄地打量着我,我也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古怪,这么热的天,我却把自己给掩得密不透风。

“一共一两二十七钱银子。”我也不管有多少钱,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我攥着这点钱离开,很快地混入了来往的人流当中。

在这天洲俗界,不少人都向往着修行。除了到处可见的散修之外,市井还有不少人贩卖一些有助修炼的灵物。

热闹的街市上,有个散修正在吆喝:“快来看看,我这儿都是难得的东西,蓬莱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洲第一大宗天门宗的地盘!从他们手里走过的东西,买回去肯定不会错”他这句话引来了不少人的驻足。这天洲仓土,三宗鼎力,俗界的凡人谁不感到好奇,只要一听说是仙人之物,都恨不得多买几个攥在身上,以为这样做的话,就能沾点灵气,辟邪消灾,延年益寿。

那散修看我站在摊子前一直看着,却什么都不买,不耐烦地道:“我这些可是从蓬莱山那里的仙者手里弄来的宝贝,你要是买不起,就快点走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当中还真有了信了他这些鬼话的人,二话不说打算掏钱买下来。

我拿起他一块“灵石”,摩挲了一下,嗤笑了一声道:“蓬莱仙山悬于仓土之天上,你不过是个连飞行之术都不会的散修,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去了蓬莱。我看你这石头,只是蓬莱山脚下的破石子罢。”我寥寥的几句话,就让那些本要花冤枉钱的人都纷纷放下东西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