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烟雨正濛濛【2】

后来我知道,李承汜是质子所有儿子中最不受宠的,听说他秉性顽劣,不服管教,所以他爹请求父皇把他送到宫里来,就住在后海那边。那里我没去过几次,是个很冷清的地方,听说比冷宫还不如。不过很多质子都把庶子寄住到那里,在宫里跟着皇子们去国子监上学,接受皇宫礼仪熏陶。而李承汜最倒霉,竟然当了小十七的伴读。

我听十七说,李承汜患了风寒,已经有几天没去国子监了,这几天他总是念念叨叨,因为没有人给他写功课了。我想了想,李承汜的风寒就是那天下雨之后得上的,别是因为淋了雨了吧?这风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是一旦拖起来烧成肺热可就大事不妙了。其实他生病是他自己的事,于我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那李承汜的小厮前几日见了我,面色很是不好,似是憎恨的样子。我问他你们主子怎样,他也说不清楚,只说:“很不好。”然后又看了看我,说:“是那天淋了雨受凉了。”

我心想,你那样看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让他得病的。虽然说是我罚了他跪,然后又让他在雨里站着,但是明明是他自己没带伞啊?

但是心里又总觉得这事情跟我脱不了干系。我不愿意欠人情。李承汜的风寒,我虽不是直接元凶,但跟我多多少少也有点关系。而且他总不好,万一小命呜呼了我可犯了大罪过了。

于是,我盘算着马上就去看看他,到底什么样,死没死。其实派个小太监小宫女去跑一趟也是一样的,后海那么远,从景仁宫到那里还有一段路程。不过不知怎的,我心里却很想看看他到底怎样了,一想到他那倔强不服输的表情,冷冷淡淡的神色,就越想要看看这倔强的人生起病来是什么样。再说了,他住的地方我还想去看看。后海我好久都没去过了,上一次偷偷的溜到皇宫后面都不知道是几岁的事情了。

但是不知怎么的我却不想别人知道这件事。后海那个地方一般人轻易不去,父皇如果知道我平白无故的去了那里,还只是为了看一个质子,又不知道要禁足多久了。我于是换了身行头,穿成个小太监,又把脸上的眉毛画的浓浓的,脸涂得黄一些,往镜子里一站,整个儿就是一小太监,横看竖看都没有认出这是我自己。

我想,大概也是因为我脸上是在没有很突出的特点,就是那样,很多宫人见过我几面都认不出我。母后的美貌,我是半点都没有传下来。

我从景仁宫里出来,然后就按着记忆中的路往后海走。有的时候想不起来,就随便抓一个人问路。那些问路的也真是奇怪,一听说我要问后海怎么走,脸上立刻换上那种鄙薄的神情。

“唔,那儿么……你要去?好么,告诉你,如此如此走……”

原来后海的小太监当起来也这么耻辱,幸好后海也没有多少小太监,都是质子们自带的奴才。

后海和东西十六宫隔了一大片湖水,又在紫禁城的一角,非常偏僻。只有一座小桥和外界相通。小桥凌驾于湖面上,湖上没有种荷花,慢慢的长得全是芦苇。我从小桥上走着,两旁全是密密的芦苇,芦苇又细又长的叶子在湖里长得旺盛极了,苇丛顶上开慢了白色的芦花,绒绒的像棉花,随着风一摆一摆的。

我走着,心里却想,其实这地方也不错,倒颇有些自然的风韵,没有御花园那种人工雕琢的痕迹。

过了湖,就看见几间破破烂烂的小屋,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挨得并不紧。地上满是落下来的芦花,还有烂芦苇叶子,处处都是丛生的野草,这会儿草丛里正开着野花,紫色的,像星星一样撒着。

远处一个人从一破门里面出来,晃晃悠悠往另一边的屋里去了,我定睛一看,正是李承汜的小厮阿莫。这阿莫大概是从北国带回来的,起了这样一个怪名字,大概是他们北国的哪里的方言。这几天他在这里照顾李承汜的病,并没有去跟着伺候十七。

我看着阿莫提着一个桶,里面满满盛着水,晃晃悠悠地进了另一家的门,看来李承汜说不定就在这两个门中的哪一个。于是就大着胆子走过去,到了他出来的那个门那里。我站在门口,心想从这里进去八成就看见李承汜那个无赖躺在床上,面黄肌瘦的样子,八成已经是骨瘦如柴了。可不要让他认出我来才好。

我左右看看无人,于是弯下身子往地上胡乱摸了一把,沾了黄土随便往脸上抹了抹。这样子应该更看不出来了吧?那些小说书上可都是这样子写的。而且我只看看病倒什么程度,看清楚了就回来,八成他还昏迷不醒;阿莫回来了,我也早就走了,不会被发现。

那门半敞开着,我侧侧身子就进去了,心里却觉得心跳的很快,总像是做贼似的。

小院中甚是朴素,一个小小天井,一口井,还有一棵桂花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寻常农家,哪能想到是紫金城中的一处房子呢?

门口的绳上晾了好几件衣服,不知道有没有李承汜的,台子上养了一盆石榴,正开着火红的花,那鲜艳的红就像两团会动的火焰,一下子就钻到我眼里去。旁边还有一个小瓦盆,里面种着一棵兰花。这个夏季开花的只有建兰,估计是跟御花园的师傅领的。建兰也开着花,小小的翠绿色的花朵,悠悠的散发着香气,直往人鼻子里扑,吸一口清清凉凉的。正房的门是大开的,屋内并没有动静。我悄悄地进去了,进门当中一幅画,上面画的莽莽的草原,很是辽阔雄壮。两边是对联,墙上挂了两把剑,还有一张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屋里摆着一张我没有见过的桌子,似乎是桌子,但是比我所见的矮很多,大概是北方的小桌,他们是习惯于席地而坐的。我往那边看去,这样的天气还生着火,却还有浓浓的烟味,不知是烧的什么东西,烟这样大。

这屋内的陈设一律都是北国的样子,很是新鲜。我再往里走,便看到了矮矮的床,床上躺了一个人,侧着身子背对着我睡着,身上还盖了被子。那应该就是李承汜了。

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悄悄地走过去。他的身子缩成一团,床边的桌上还有剩余的药丸,床边还有痰盂钵盆之类的,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房里。我捂着鼻子凑过去,一只脚曲起来踏在床上,然后另一只手撑着,想仔细地看看。

他睡着了,但是浓浓的眉头还是锁得紧紧的,不知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抑或是久病不愈难受的?脸色苍白得很,倒没有我先前预想的面黄肌瘦,但是还是憔悴的很多。他嘴唇紧紧抿着,鼻子上沁出微微的汗珠。睫毛不时的颤抖着,好像是在做梦。

我一边看,一边想为什么这人生病睡着的时候怎么也这样好看。

正看着,忽然就听见外面“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坏了,是阿莫回来了。怎么这么快,我一惊之下,险些一下子歪在李承汜身上。坚决不能让他发现我来这里,要不然以后都会说不清。我连滚带爬的下了床,站起来左右一看没有藏身的地方,于是弯着腰跑到床里侧,躲着。

我整个身子都趴了下去,倚在床边,听着阿莫从门口进来,往这里过来,然后是搬开什么东西的声音,接着听到沙沙的,是倒米的声音。我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想,他大概是不会到这儿来的,发现不了我。

一会儿,听到声音渐渐消了,大概是阿莫走出去了吧。此地不宜久留,我得赶快开溜。我半蹲着半立起身子,往门那边看,果然看见屋里已经没人了。不禁长嘘一口气。眼光落回来,却愣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李承汜睁着两只漆黑发亮的眸子,正对着我看。他还是保持刚才侧躺的姿势,但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呢?我看着他,自己整个身子都凉了,心想:坏了,躲过了小喽啰,没想到却被阎王爷抓个正着,这下子我要怎么说。

我慢慢的往后移身子,李承汜忽然就从床上坐起来,吓了我一跳。我也赶紧站起来,一面忽然又想到,我化妆画得这样好,他一定认不出我来。

他两眼盯着我,就来了一句:“公主来此做什么?”目光里写满了警惕。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认出了我。还想再抵赖。于是装起太监的公鸭嗓子说:“哎呀世子,你认错人了,我是御药房来给你送药的小太监,我叫小安子。”

“哪里来的小太监?”另一个声音从那边响起来,我抬头一看,是阿莫,哈,他果然没有认出我来。

我正想说话,李承汜回头沉声对他说:“这里没你的事,先出去,把门掩上。”

阿莫疑惑的看看我,又看看李承汜,然后退出去,把门关上。

李承汜又转回头盯着我,我想还是早撤为妙,便说:“那药我给你放好了,你吃吧,我这就走了。”

我说完就低头要走,李承汜说了一句:“公主还没交代清楚。”

“我说了,我不是……”我正欲狡辩,李承汜一口截断我的话:

“公主就莫要再装了。”他淡淡的看了看我,然后倚在床头,说:“而且,御药房的人不会到这儿来,小太监也不会自称‘我’,而是称‘奴才’。你编的谎话太明显了。”

我想,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就撕破脸好了。

“眼神儿挺好吗,原来还没病昏头。。。。。。”我两手掐腰,说,那样子就像一个小太监。

他盯着我,然后转过身倚着床坐,冷冷的说:“小人还未痊愈,不能行礼了,还请公主见谅。”

他顿一顿,又问道:“不知公主有何贵干?”

“我听说你得了风寒,来看你死没死。”

“公主放心,小人身子骨还行,还扛得住。不劳公主费心了。”他的话句句带刺,明显是不待见我,真是可恶。我却没想到自己的话也是句句带刺,只是觉得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为我的良心赎罪,他也不该这么对我说话吧。

“看过了,公主还有什么事么?”他眼望着我,问,竟然在下逐客令。

我心虚的说:“你,你那样盯着我干嘛?你是要怪我吗?明明是你自己不带伞,非要淋雨,而且我也不知道你这么不中用,一淋雨就病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