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依然不想摘下来,仍然戴着。

大概是……已经成为习惯了。

小诚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小诚像喝醉了一般,口中还念念叨叨,哼着文音方才唱的那首《阳关曲》,歌不成歌调不成调的,就如同梦游一样。他晃晃悠悠地走着,走着走着,却叫了一声。

我正在晃神,听了他这一声微弱的喊声,连忙回转过来,往前看时,却原来是他的上衣小褂子的下摆,被仁轩窗前的树枝给挂住了。

仁轩和子衿夫妻俩的窗前栽了一棵很大的玫瑰,这几年不见,早已经长得高大的一丛。这夏夜里,玫瑰花还在开,叶子间露出朵朵红色如火的玫瑰,小诚的衣服便是叫他们的刺给挂住了。

小诚个子还太矮,我要给他解开,于是便只得走过去蹲下来。没想到那下摆还有个死结,也挂在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打上去的,子衿这当娘的粗心,也没注意,就这样任它结着。

我蹲在那里小心地解着,空气中,传来玫瑰花和夜来香混杂的花香,熏人欲醉。我正在解着,就听到子衿和仁轩在窗里说话。

只听仁轩道:“睡着了没?”

“恩。我把她放下好了,可累死我了。”子衿道。

“你也歇歇吧。今天你也忙活了一天。”

“高兴嘛,唉……”子衿忽然叹道。

两人有一刻没说话,我愣了下,抬起头,却见仁轩的身影走到子衿身后,慢慢从后面抱着她。两人脸贴着脸的依偎在一起。

我脸当即红了,心想我在这儿闲得没事,听什么墙角,人家少年风流小夫妻的私房话,好多都是不方便听的。于是手上加快了解死结的速度,可是这里夜黑,就着窗内的光亮,也看不分明,一时之间也解不开。小诚身子倚在我肩头,慢慢地往我这儿沉,居然快要睡着了。

我正解着,只听子衿一笑:“你又来了?还不老实?”

仁轩也坏坏地一笑,我都没听到过他这样笑过。一面脸红着,一面心想,原来男人在这种时候,表现都差不多的。忽然听到仁轩柔声问了句:“你方才叹什么气?”

子衿摇头:“今天吓死我了……”

“怎么了?”

“小诚今天……差点就说漏嘴了……”

我听了这句话,心里猛地就是一跳,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蹲在那里,只是一动不动。

仁轩也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说华山的事?”

子衿点点头:“幸好这小子机灵,被我一瞪眼,反应过来,要不然就给长安发现了,唉……”

只听仁轩沉默了会儿,又犹豫着问道:“咱们果然不能跟长安说么?”

子衿推开他:“当然不能!你不是女人,你不懂!我最明白了,女人哪,一旦喜欢一个人,便很难再变了。所以我看长安,她今日跟我说,这两年她居然跟段容谦什么都没有,都是清清白白的!唉,所以我想着,这么多年,长安心里,终究还没忘了他……”

仁轩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道:“可是那个人明明已经什么都忘记了啊!今年在华山,你也见了,那完全就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居然还见了我叫‘大哥’!这毒是解开了,可是人完全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我脚一软,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脑子中一片空白。

身子一动,小诚便醒转了,差点也倒下来,多亏他扶着我,站住,半醒半睡地看着我,

道:“娘,你怎么了?”

我吃了一惊,小诚这一声很大,仁轩他们一定听到了。

果然,仁轩他们很快地就打开窗来,我早趁机叫了出来,坐在地上。

“长安,你怎么了?”仁轩脸色有些尴尬,和子衿站在窗前,瞧着我道。

我哈哈一笑:“送你们儿子回来,结果路上跌了一跤,哟,痛死老娘了!”我喊道。

子衿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听你那喊出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快进来吧。”

我三两步跳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笑道:“刚才一直走得太快,这小家伙着急着要回来,撵他到这里,不成想竟滑了一下,可真是老了!”

将小诚送进屋,略说了几句,我便告辞出来。走到门外,却站住了。

眼前的那悬索桥,飞架两山崖之间,孤零零地,好像不问人间世事。这世上有多少事情,在这山崖之上,都被隔绝了。我望着远处,夜色之中,对面山下的飞云瀑还在湍急不休地向下飞奔着,可是却不管这黑夜中藏了多少秘密和心事。

脑中,仁轩那一段话却如此清晰,一遍遍回响着:“可是那个人明明已经什么都忘记了啊!今年在华山,你也见了,那完全就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居然还见了我叫‘大哥’!这毒是解开了,可是人完全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我站了一会儿,心里忽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冲动,拼了命地就推开小门,往仁轩院中碎步走了过去。

仁轩他们还在窗前,灯依然亮着。我放轻步子,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又伏着身子,走到他们窗前的玫瑰花底下,坐在那里。

玫瑰花的枝叶很快地打到我身上,空气中满是枝叶的腥气和花的甜香,那些小刺一不留神扎到身上,我竟然都没有注意,心里想着:这样算不算听墙角?

却听得仁轩继续道:“靳青他们有没有来信?”

子衿摇了摇头:“哪里有?人家要想跟咱们写信,那还成。可是他们一家,如今都是跟着靳大伯,跑江湖耍飞镖卖艺了,那可是天南地北的活计,写信也来不及,找也找不到……”

仁轩沉默一会儿,又问:“那是再碰不到了……”

“我听师姐说,他们要往南去看看。可是谁知道去哪儿?说是要去海外的爪哇国,说那里可以看病,可是……唉,这话也没准。你知道,我师姐,说起来也不容易的。如今那个人,既然忘了长安,只跟着师姐一个人,也好!省得两个人都伤心……而且师姐身边多了一个大哥,也不错,没准以后就成情哥哥,再过几年就成亲了呢……”子衿一面收拾,一面道。

“……可是长安?”仁轩也帮着她收拾,犹豫着说不下去。

子衿的动作一停:“长安……长安该找个好归宿,我看段容谦是好得很,就是……今日看她那样子……唉!这还是不能勉强啊!”

“若是给长安说了……”

“说了,又有什么用?只不过徒增伤悲罢了。我师姐他们……以后是再难见到了,长安如今过得也好,叫她知道了这事情,反而又乱了心,只怕会受不了啊……还是等等吧。”子衿叹道。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了话。

我在那儿听到这里,便忍不住了。心想不能再听下去,再听下去,只怕整个人都要疯掉了。于是悄悄站起来,也顾不得身上的泥土,悄悄地又走了。

原来,他的毒早已经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