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那哼声和低语越来越大,似乎很是痛苦,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

我从没听过李承汜喊过疼,他没怕过什么,没对什么伤心流泪,总是一副冷冰冰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或者略带嘲讽的笑着。他总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料到。

可是我现在却听到他在痛苦地忍受着什么,这痛苦的声音一声声响在耳畔,敲打在我心上,让我听得心里一震。我恨极了他,但是听到他这样难受,我却还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我飞快地从床上跳下来,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就溜了出来。摸着黑,穿过屏风,透过外面的微弱灯火,我看见他蜷缩在床上,两手紧紧抱着头,口中低声呻唤着。

我心里一凉,霎时间慌了,跑到他身前,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颤颤抖抖地问他:“你……你怎么了?”

他不答,只是紧紧抱着头。翻来覆去,蜷得越来越紧,好像一只豹子在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走过去摸到他的肩膀,他飞快地掉过手来,把我的手打开。

“什么人?躲开!”他冷冷地喝道。

我缩在一边,从来没有见他对我这样冷漠凶狠过,于是怒道:“我看看你怎么了,你这么凶神恶煞的做什么?真是有病!”

他不回答,忽然又是吃痛,哼了一声,竟然翻转了身子,两腿一蹬,把小案子踢到一旁。

“你到底怎么了?头疼么?”他这样我心里更着急了,于是坐到他床上,伸手想碰他的腿。

“躲开!”他依旧很警觉的,一下子腿就踢了过来,正好踢到我小腹上。他的劲儿很大,我当即就感到一股巨痛,“啊”的低声叫了出来。

没想到我这一声痛呼,反而让他安定下来。他显然是听到了,似乎也疼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只是按着床,冷声喝道:“是谁?”

我闷闷不答,扶着床边,从地上爬起来,他已经立起了身子,仍是半扶着脑袋。他又问道:“你是谁?”

我骂道:“你问我是谁!有胆踢人就不认识人么?你是怎么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愣了半晌,问道:“你到底是谁?我不认得你,快说……”忽然声音弱了下去,然后又疼得叫了出来,痛苦地吼道:“快说你是谁!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我冷笑道:“你不认得我?你是喝了多少,连人都不认识了!”我以为他是喝多了头痛,但是仔细一想又不对,李承汜不太爱喝酒,而且他也没这个毛病。他身上并没有酒气。

他怪叫一声,又伏了下去。这个时候门口的守卫在门口听到了动静,在门口小心地问道:“将军?”

我刚想喊守卫进来,就听见李承汜闷声问我道:“将军?谁是将军?你是将军?”

我越听越觉得不对,他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而且也不认得我的声音,居然还会把我当做将军。

这绝对不是喝醉。

我于是反应过来,心里一动,当即冷声对门口守卫说道:“没有你的事,将军睡着了说胡话呢。”

那守卫当即没了言语,这边李承汜又问道:“你是将军?你是哪个将军?”

我被他这胡言乱语完全搅混了,想靠过去,他又喝道:“走开!别碰我!”

我静了静,问道:“你就是将军啊,难道你不记得了么?你知道你是谁么?”

他茫然地回应道:“我?我是谁?我就是我啊,我是谁?”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喃喃地道:“是了,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你知道么?”他靠过来问我。

我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心里一阵冰凉,颤声说道:“你是谁……你是李承汜啊……”

他显然这会儿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也不再头疼了,只是在喃喃地重复着:“李承汜?李承汜?我叫李承汜么?”

他忽然问我:“你又是谁?”

我心里一沉,喊道:“我是长安!”

他听了我的名字,又是喃喃地重复,好像在努力回想一件非常久远的事情:“长安,长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快声说道:“长安!你说你是长安么?这名字我记得!”语声里,还带了几分惊喜。

我心里更加奇怪,当即掌上了灯,那蜡烛渐渐点亮,营帐里的一切终于又变得清明起来。

烛光映上了他的面庞,李承汜捂着双眼道:“你……你做什么?”

我道:“我还要问你在做什么?你到底犯什么病了?怎的记得我的名字却忘了你的名字?睡糊涂了么?”

他拿开双手,在烛光下望见了我,忽然喜道:“我认得你!就是你!你是长安!”

我拍开他向我伸过来的双手,凝视他半天。现在的他我完全认不出来,他好像得了什么怪毛病,把什么都忘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做恶梦说胡话也不能是这个样子。

我仔细思量了一会儿,李承汜这会子两只眼就光望着我,我在营帐里来回踱步,他的目光也随着我移动,那脸上的表情居然分明像一个孩童似的!

我越想越觉得古怪,心里思量了片刻,然后走到营帐口,对那守卫悄声说道:“你快去找阿莫来。阿莫你认识么?就是你们将军的亲信……”

那守卫点了点头。

我道:“你现在就去找他,叫他快过来,就说将军找他有要事。”

那守卫看了看我,有些犹豫,我有点着急,道:“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守卫答应了,赶快跑去了。

这边李承汜两眼呆滞无神,整个人像个孩子一样,看着我走过来,却只是笑。我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越发觉得那笑容让人毛骨悚然。

只听他憨憨笑道:“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等了你好久了。”

我心里一颤,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他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但我就仿佛是一直在找你一样。”

我坐下来,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靳青?”

“靳青?”他重复了几句,脸上呈现出茫然的表情,“不记得啊,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应该记得这名字么?”

我心里愈发觉得可疑,而他仍然傻傻地望着我笑。我看不下去,走到营帐口,焦急等待着阿莫。

夜已经很深了,门口附近,只燃着一把火把,这时候静夜里听来,甚至都能听到火把燃烧时灼烧松油的嘶嘶声。门前的守卫只剩了一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远处,站了几个值班的士兵,在斜对面的营门口,其中一个正困倦地点着头,几乎就要睡去。而我却一丝睡意也没了,抬起头,望着满天星斗,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月亮快圆了,原来又要到十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