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说,以后我可以到北国去看看雪。但是我如今就在金陵看到了,所以说我今生似乎就没有必要再到江北三十六州的北国去了。
其实本来我也不想去,以前觉得太远,现在除了觉得远,更因为那个地方有我不愿去想的一个人。
父皇的病好起来以后,我开始闲了,想起李承汜的时候也多了。我有时候想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如今金陵也下雪了,不知道北国那边的雪下得有多深,有没有像他说的,没过膝盖和大腿。
但是想想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从金陵到燕京,有四千多里,走着要大半年才到,中间隔着何止千山万水?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北国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北瑾王已经安葬,果然李承汜已经回到燕京,并且按照惯例算是遣返归国,不用再来了。李承汜回到北国之后,关于他的所有消息一时之间全都没有了。我在这四千里之外的金陵,根本不知道有关于他的任何事。就好像一块石头,扔进了水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不知道潭水下面因此有了什么变化。
正在金陵被白雪覆盖的惊喜之中,从遥远的西南温暖边陲又来了人,这回是南诏国的使臣团来了。原来前半年的李承汜率领的晋国使团出使南诏,双方缔结了些盟约,所以为了表示友好,数月前南诏国就派了使节团北上,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到了金陵,算起来也真够快的。
父皇正在病中,所以接待使臣的重任自然落到了太子的头上。二月初一,太子在东宫大宴南诏使臣,请了全金陵几乎所有的皇亲国戚前去捧场,我当然没有例外,也在受邀之列。
东宫我去过几次,感觉上就跟皇宫没什么区别,就是比皇宫小得多了,不过总体的布局跟皇宫是一样的。太子哥哥在东宫有一个很大的花园,仿造的是苏州的网师园,但是修的比网师园还要漂亮。这次宴会的场所就定在那里。
我去了之后才发现,原来南诏这次来的人那么多,几乎是盛况空前,而太子的接待也给足了他们面子。区区一个西南小国,居然受到如此盛情款待,只怕是北燕的使臣来了也不一定能有如此规模的迎接宴会。宴会是在东宫后花园的清凉阁里办的,这个阁其实很大,建在一片湖水之上,原本四季都是敞开,可以望见周遭的湖水。但是今年冬天金陵严寒,连湖上都少见地结了冰,所以把临水阁封了起来,四周安上门,挂上厚厚的窗帘。进去之后只感觉室内温暖如春,却原来是在屋内放了数个暖炉。这东西在南国温暖之地向来也是没有的,大概也是从北国运过来的。
我穿着颇为正式的盛装,跟着其他的女客坐在一起,我上面还有敦敬王妃、宝亲王妃,她们都是先皇的儿子,父皇的嫂子,我的伯母一辈。我是女客年轻中地位最尊的,我之下是其他王妃的公主,还有各大臣的小姐,各种名目的郡主,反正好几样人。对面坐的男宾。其实每次宴会大抵都是如此,也没什么新鲜的。宾客们围成一个方形,四周侍立着仆从,四角上暖炉烘烘地烤着,当中是表演歌舞的地方。
我在那儿坐着,耳边传来的全都是皇家的女眷们彼此搭讪,笑谈如此这般的话,假惺惺穷客套,听得无聊之极。而且我今天这身行头实在是沉得可以,只感觉脖子硬生生地撑着,头上的头饰又重有多,梳头宫女把大部分的头发全都盘到头顶上去了,平时我是尽量披在后面的,这可累死我了。
我四下里看,见太子和其他皇子一起先招呼着南诏来的臣子,正在饶有兴致地交谈着。我远远看了一会儿,打量着这些南诏的使臣,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穿自己国的衣服。我去南诏的时候明明看到他们南诏国有自己式样的衣服,跟我们晋国的大不一样,这回不知为什么入乡随俗了。
那些使臣们一个个点头称是,神色甚是恭谨。他们后面垂手侍立着的是自己带来的侍从。不过倒是有一个小孩儿例外,他站在一个使臣的旁边,穿了南诏国的传统服饰:蓝色花纹的高帽子,领子从脖子上蜿蜒而下,就好像一条绶带,肩膀上搭着一条南诏国的印花巾,就是我在丽江大理都见过的那种,不过做的很漂亮。那又浅又嫩的蓝色,好像天空又不像天空,像宝石又比宝石厚重。
这小孩生的白生生一张小脸,满面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可说是唇红齿白的偏偏少年郎,大概有十岁左右模样。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侍从,但是被挡住了,只看到个面影就闪过去了。
我的目光刚要回来看到宴席上,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侍从模样很是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歪了歪头,从那人被挡住的方向上努力地看了看,登时看到了一张让我惊讶的脸。
那竟然是易容改扮的段容谦!
我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南诏国太子若是随行来了,那可不是小事,肯定要事先说明的。但是这次南诏来的使臣团并没有说太子领衔,这就匪夷所思了。我又仔细看了看他,没错,就是段容谦!
我盯着他一直看,他低着头,脸看着地面,丝毫没有觉察到我,很平静地站在那里,两手交叠在身前,侍立在一个那个南诏国小少年身边。穿着打扮甚是朴素,完全是家仆的样子。但是整个人虽然这样装扮,那种灵秀的气质仍是掩盖不住,这个时候五哥正在跟那少年说话,少年拍了拍他的肩头,段容谦便抬头对五哥笑了笑,说了句什么,随后终于转头看向四周。
果然,他看向了这里,见我望着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对我咧嘴偷偷一笑,是那种很坏很鬼的,那眼神里充满了挑逗的意味。这不怀好意的笑,我怎么都不会在李承汜的脸上见到的。我一见他这样笑,登时就明白了他此行肯定是有意为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易容成随行人员来到晋国。他以前又不是没有来过,这是要干嘛?
这里人这么多,我怕跟他眉来眼去的,被人看到了起疑心,于是赶快低头喝茶。放下杯子抬头再朝那个方向看去,他已经跟着人群到别的地方去了。我一颗心兀自没有平静下来。从南诏国返回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
他怎么会来这里?还乔装打扮?我越想越不明白,旁边的人对我说话,我就没怎么听进去。
那些南诏国的使臣团们还要一一过来这边见礼,当然还要向我行礼。领头的那个南诏重臣向我行了一个南诏国礼,说了一些恭维话,然后后面的那些人就都依样画葫芦地照做了。这回段容谦没有来,他跟着另一拨人到那边去了。但是那个小少年却颠颠地走过来,见大家都走开了,于是叉开腰,板着脸对我道:“你便是晋国公主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李承汜一走,段世子就跑来勾搭了,哎呀呀~~
☆、莫待无花空折枝【2】
我有些惊讶:这小男孩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于是歪着头说:“你看我是不是?”
小男孩的脸就好像是瓷娃娃一样,此刻登时写满了鄙夷和烦恼的表情。他瞪大眼睛道:“你的头饰……真怪,钗都要掉下来啦!”他指了指我的头。
我一愣,伸手摸了摸,果然刚才我这一歪头,那又重又多的头饰就露馅了。我的头发本来就不好绾,所以钗插进去很容易松。
我赶紧伸手摆弄,但是我又看不到,只得胡乱摸索着弄。
小男孩看不下去了,伸手扶住我的头:“行啦行啦!你弄得真难看!还不如刚才!我给你弄吧!”他的晋国话说得本来很好,但是对于这种带调调的语气却说得很重,反而让人觉得怪怪的。
我等他帮我弄好,这时候旁边的寿康郡主插嘴叫起来:“呵呀,这是哪里的小子,竟然敢碰公主!”
这小男孩打扮的不是皇子模样,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身份,猜想他是不是哪个使臣的儿子。
小男孩立即罢手了,撅着嘴看着我说:“原来你真的是晋国公主!”
我点头道:“是啊!怎么了,你不乐意啊?”
他摇了摇头,像拨浪鼓似的:“真像!真像!我输了,唉!我输了!”
我被他这一句搅得更是云里雾里,一时没弄明白:“啊?什么像?什么……怎么还输了?”
他不回答,只是看着我,皱着眉头,说:“你把手伸出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我还是不明白,但是乖乖地伸出了手:“小子,你到底要干嘛?”
他却不答,只从袖子里抽出一朵折纸花,放到我手里。
寿康郡主在旁边见了,不禁赞道:“好巧好漂亮的花,你做的么?”
小男孩却把她的话完全当耳旁风,凑到我耳边,悄悄说了一句:“我容谦哥哥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说罢,见我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完全没明白他说的意思。不禁无奈地摇摇头:“唉啊,太笨了!”
“嘿,小子,你说什么!”我脸一红,当即朝他喊道,想揪住他耳朵问问。谁知他早一溜烟跑了。
这小子,人不大,胆不小,一身的古灵精怪,还像个小大人一样。